校庆的喧嚣在夜幕降临时达到顶峰，又随着焰火的熄灭而逐渐沉淀。中央广场上的人群散去，留下满地彩屑和隐约的欢庆余温。空气里依旧漂浮着甜腻的香氛、酒精和各式信息素混杂后的微醺气息，像一场盛大派对落幕后的倦怠。
档案室的灯还亮着。沈棠坐在工作台前，屏幕幽蓝的光映在她平静无波的脸上。她正在整理校庆期间的所有工作记录，指尖在键盘上平稳敲击，将每一项完成的任务、每一次数据波动、每一条处理记录，分门别类，归档入库。
这是她习惯的收尾方式。用绝对的秩序和流程，覆盖所有情绪的余波和不确定的杂念。
台灯旁，放着那瓶深棕色的喷雾，瓶身映出一点冷光。还有那枚冰凉的银色权限密钥。它们安静地躺在那里，像两枚沉默的证物，标记着过去几天那些脱离掌控的、令人不安的瞬间。
她的目光偶尔掠过它们，却并未停留。仿佛它们只是两件普通的办公用品，与旁边的订书机、笔筒并无不同。
内线电话的指示灯安静地亮着，没有响起。走廊外也听不到熟悉的脚步声。校庆结束，一切似乎都该回归正轨。那个男人…大概正忙于更重要的善后事宜，无暇再顾及这个临时的“工具”。
这样很好。沈棠对自己说。她需要距离和安静，来重新厘清某些东西。
然而，当她把最后一份电子档案加密发送，准备关闭系统时，屏幕右下角突然弹出一条加密的内部通讯请求。发件人代号：G。
她的指尖悬停在关机键上，停顿了一秒。然后，移动鼠标，点开。
没有文字。只有一份加密附件，标题是：【IR-77后续补充观察笔记-权限7】。
IR-77…那个编号！
沈棠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停止跳动！是那份她无意中看到的、关于信息素对墨水稳定性影响的报告！他果然知道！他甚至知道她看过了！
一股寒意瞬间从脊椎窜上头顶。她下意识地想直接关闭页面，当作从未收到。
但她的手指却僵在半空。一种强烈的、近乎本能的好奇与不安，攫住了她。他给她看这个…想做什么？警告？试探？还是…
她深吸一口气，指尖微颤着输入了自己的工作密码，又 key入了顾夜白刚刚授予她的、那枚银色密钥关联的临时权限码。
附件解密成功。是一份扫描版的、字迹略显潦草的研究笔记，并非正式报告。笔记的日期标注是近几个月，笔迹…是顾夜白的。
她的呼吸屏住了，目光快速扫过那些凌乱却有力的字迹。
【…母本IR-77理论推演：极端纯净型信息素（暂定Ω-纯净型）对特定有机基质（如含灵犀草萃取物的古墨水）的稳定化效应，并非简单中和，更近似一种‘能量锚定’，延缓熵增。效应强度与信息素纯度及匹配Alpha的牵引强度呈正相关，但存在明显阈值，超载易引发基质脆性逆转…】
【…关键变量在于Ω方自身的‘稳态控制’。情绪波动、外界诱导剂、甚至极端天气气压变化，都可能成为干扰因子，导致效应不稳定，甚至反向催化劣化进程…需持续监测环境变量与主体生理指标…】
【…‘特异性依赖’风险确认。长期暴露于高匹配度Alpha信息素环境，Ω-纯净型个体可能产生隐性生理依赖，表现为对特定气息的趋避性改变及压力状态下信息素分泌水平的微幅提升…此依赖性或可双向作用，需进一步观察…】
【…样本观察期延长。目标对常规信息素诱导剂呈惰性反应，符合Ω-纯净型特征。但对特定混合霉菌孢子及历史建筑材料挥发性降解物表现出超敏反应（参见库房事件记录），疑似遗传性体质…防护方案需升级，避免不可控暴露…】
笔记在此处中断，最后一行字迹略显急促，仿佛记录者被突然打断。
沈棠坐在屏幕前，浑身冰冷，血液仿佛都凝固了。指尖僵硬地搭在鼠标上，无法移动分毫。
Ω-纯净型…特异性依赖…隐性生理依赖…遗传性体质…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冰冷的刻刀，精准地凿刻在她一直试图掩盖的、最深层的恐惧之上。他不仅知道，他一直在观察！从库房的意外，到喷雾的供给，甚至她情绪的反应…全部都是他“后续观察”的一部分！
他把她当成了什么？一个罕见的、值得研究的样本？！
愤怒和屈辱感还没来得及涌上，就被一种更深的、近乎战栗的寒意覆盖。因为她在笔记的末尾，看到了一行极其潦草、几乎被划掉的附加备注：
【…锚定效应或存在双向性。高浓度Ω-纯净型信息素环境对匹配Alpha的认知功能及情绪稳定性产生显著增益（ 12.7%），但伴随出现轻度领域性增强及…保护性应激反应。需控制接触剂量，避免…】
后面的字迹被彻底涂黑，无法辨认。
双向性…领域性增强…保护性应激反应…
图书馆里他突如其来的出现…晚宴上他冰冷的解围…甚至更早之前，那些看似苛刻却总能让她接触到核心资源的工作安排…
无数画面碎片般闪过脑海，拼凑出一个让她心惊肉跳的真相——他的靠近，他的干预，他那些看似掌控一切的行为背后，或许同样存在着某种…不受他绝对控制的“反应”？
这个认知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她心中因被“观测”而产生的愤怒冰层，露出底下更加复杂汹涌的暗流。
她猛地站起身，呼吸急促，下意识地想要立刻离开这里，逃离这个被全方位“监测”的空间。
就在这时，档案室的门被轻轻敲响。声音平稳，节奏熟悉。
沈棠的身体瞬间僵住。她盯着那扇门，心脏狂跳，几乎要撞破胸腔。
门外的人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等待着。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沈棠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关闭了屏幕上的笔记页面，清空了历史记录，然后走到门前，伸手拧开了门锁。
顾夜白站在门外。他换下了校庆时的正装，穿着简单的黑色衬衫和长裤，身形挺拔，神色是一贯的冷峻平静。只是眼底似乎带着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倦色，仿佛刚刚结束一场漫长的会议。
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仔细地、不动声色地审视了一秒，仿佛在确认她的状态。
“会长。”沈棠率先开口，声音有些发紧，但她努力控制着，不让情绪泄露分毫。
“嗯。”顾夜白的视线从她脸上移开，扫向她身后已经收拾整齐的工作台，“工作结束了？”
“刚结束。”沈棠侧身让他进来。
顾夜白走进来，没有走向工作台，而是停在了中央的空地。他从西装裤袋里取出一个扁平的、没有任何标识的黑色金属盒，递向她。
“这个，给你。”他的语气平淡无波，像在交代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工作。
沈棠没有接，目光落在那个盒子上：“这是什么？”
“新型的环境监测贴片。”顾夜白打开盒盖，里面是两排极其轻薄、近乎透明的圆形贴片，像高级的隐形痘痘贴，“校庆后，几个老场馆的内部翻新工程会启动，粉尘和化学挥发物会增多。你体质敏感，随身贴着这个，它能实时监测周围空气的异常指标，数据直接同步到你加密终端。数值超标会自动预警，告诉你该避开或者…用喷雾。”
他的解释流畅自然，理由充分，甚至带着上级对下属的合理关怀。
但沈棠看着那些在灯光下泛着微光的贴片，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实时监测…数据同步…这和她刚才看到的那份“观察笔记”里的内容，完美地契合上了！
她抬起眼，看向顾夜白。他的眼神深邃平静，看不出任何异样，仿佛这真的只是一项纯粹出于安全考虑的技术保障。
他是怎么做到…能如此平静地将“监测”包装成“保护”的？
见她没有反应，顾夜白微微挑眉：“怎么？”
沈棠沉默了几秒，缓缓伸出手，接过了那个盒子。冰凉的金属触感刺痛了她的掌心。
“谢谢会长。”她听到自己的声音说，干涩而平静。
顾夜白几不可察地颔首，目光在她接过盒子的手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快的、难以捕捉的…松懈？
“最近天气变化大，老建筑内部环境不稳定，自己多注意。”他补充了一句，语气依旧平淡，却仿佛意有所指。
说完，他转身走向门口，没有再多停留一秒。
就在他握住门把手的瞬间，沈棠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落在寂静的室内：“会长。”
顾夜白的动作顿住，侧过头看她。
沈棠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直视着他，问了一个看似毫不相关的问题：“之前那份兰斯手稿用的灵犀草墨水，它的稳定剂成分…是不是含有微量的矽钛矿石萃取物？”
顾夜白深邃的眼眸中，极快地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恢复平静。他沉默地看着她，没有立刻回答。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恒温系统低沉的嗡鸣声。
几秒后，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稳：“为什么问这个？”
“只是好奇。”沈棠的目光没有躲闪，“资料上没写那么细。”
顾夜白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仿佛在评估她这个“好奇”背后的真正含义。最终，他几不可察地眯了一下眼睛，给出了一个模糊的答案：“早期的配方，确实可能用到一些…特殊的矿物稳定剂。但具体成分，需要查当年的原始实验记录。”
一个看似回答了，实则什么都没说的答案。
沈棠没有再追问，只是微微颔首：“明白了。”
顾夜白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最终化为一片沉静的深邃。他什么也没再说，拉开门，走了出去。
门轻轻合上。
沈棠独自站在原地，手里握着那盒冰凉沉重的“监测贴片”，指尖用力到微微泛白。
她低头看着盒子里的贴片，又抬头看向紧闭的门板。
刚才那个关于墨水成分的问题，是她的一次试探。而他避重就轻的反应，几乎印证了她的猜测。
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
而她…似乎也窥见了他那冰冷面具之下，一丝不为人知的…裂缝。
这场无声的较量，从这一刻起，似乎变得…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