档案室的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走廊的光线和声响。沈棠独自站在寂静里,手里握着那盒冰凉的监测贴片,金属棱角硌着掌心,带来清晰而冰冷的刺痛感。
她没有开灯,任由暮色透过百叶窗,在室内投下模糊昏暗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张和冷气混合的、她早已习惯的气息,此刻却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窒息感。
她走到工作台前,将那盒贴片扔进抽屉最底层,发出沉闷的声响。然后她坐进椅子,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冰凉的台面上,指尖用力按压着突突跳动的太阳穴。
屏幕早已暗下,但她仿佛还能看到那份解密笔记上冰冷的字句——Ω-纯净型、特异性依赖、隐性生理依赖、观察样本…每一个词都像淬毒的针,反复刺穿着她试图维持的平静假象。
他都知道。从始至终都知道。她的特殊,她的掩饰,她的反应…一切都在他的观测和计算之中。那些看似偶然的靠近,那些精准投放的“补给”,那些不容拒绝的安排…全是精心设计的实验步骤。
一种被彻底看透、被当作稀有标本般审视研究的屈辱感和愤怒,像冰冷的潮水般涌上,让她指尖发颤。她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试图用疼痛压下那股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失控感。
但紧接着,另一种更深的、近乎恐惧的战栗攫住了她。笔记最后那行被涂黑的备注…“双向性”、“领域性增强”、“保护性应激反应”…这些词指向一个更令人不安的可能性——他对她的关注,或许并非全然冷静的学术兴趣,而是掺杂了某种…连他自己都可能未曾完全掌控的、源自本能的因素?
这个猜测让她心脏狂跳,呼吸急促。她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极其危险的漩涡中心,而那个将她拖入漩涡的人,似乎…也并不像表面那般绝对掌控一切。
黑暗中,她闭上眼,深深吸气,试图让混乱的思绪沉淀下来。愤怒无用,恐惧更无用。她是沈棠,那个习惯用秩序和逻辑覆盖一切变量的沈棠。
她需要冷静。需要重新评估局势。
首先,他知道了她的秘密,但似乎并无意公开,反而在暗中提供保护和…观察。其次,他对她存在某种程度的“特殊关注”,这种关注可能源于匹配度带来的本能影响,而非纯粹理性。第三,他显然不希望她察觉自己被“研究”的处境,否则不会用加密文件这种迂回方式。
那么,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长期观察?控制利用?还是…某种更复杂的、连他自己都未必清晰的目的?
而她,该如何应对?
直接摊牌?不。她没有证据,更无抗衡他的资本。贸然撕破脸,只会让局面更糟。
继续伪装,假装一无所知?似乎也行不通。那份笔记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宣告。他或许正在期待她的反应。
沈棠缓缓睁开眼,昏暗的光线中,她的眼神逐渐恢复沉静,那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反而生出的、极其冷静的决断。
她不能逃,也无处可逃。既然已被置于观察镜下,那么…或许她也可以反过来,成为观察者。
他要数据?要反应?好。她可以给。但给什么,怎么给,何时给…主动权,未必全在他手上。
想通了这一点,她心底那冰冷的愤怒和恐惧奇异地沉淀下来,转化为一种极度冷静的、近乎狩猎般的耐心。
她打开台灯,暖黄的光晕驱散了昏暗。她面色如常地开始收拾工作台,将工具归位,文件归档,动作一丝不苟,仿佛刚才那场内心的惊涛骇浪从未发生。
当她拿起那瓶深棕色喷雾时,指尖微微一顿。她拧开盖子,对着空气轻轻按压了一下。
清冽的雪松草本气息弥漫开来,带来熟悉的洁净与安宁感。但这一次,她仔细地分辨着其中的成分,感受着它对情绪微妙的影响。
这确实是为她“量身定制”的。镇静、安抚、甚至…带着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引导性?引导她趋向平静,趋向…更容易被观测的稳定状态?
她眼底掠过一丝极冷的微光,将喷雾收回口袋。
第二天,一切如常。
沈棠准时出现在档案室,处理校庆后的扫尾工作。她接到学生会干事送来的几份需要复核的物资清单,平静地接手,高效地完成。中午吃了自带的三明治,喝了冷萃茶。没有内线电话,没有不速之客。仿佛昨日的加密文件和那盒贴片,只是一场幻觉。
下午,她需要去一趟综合楼行政部,交还校庆期间申领的临时设备通行证。手续办得很顺利,离开时,她在走廊拐角迎面遇上了叶瑾。
“沈棠学妹?”叶瑾似乎有些意外,笑容依旧温和得体,“来办事?”
“嗯,交还通行证。”沈棠停下脚步,语气平淡。
“校庆期间辛苦你了。”叶瑾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像是随口问道,“听说你最近一直在帮顾会长处理核心档案?他要求高,没少给你压力吧?”
又来了。这种看似关切的试探。
若是以前,沈棠大概会用最简略的方式敷衍过去。但今天,她抬起眼,看向叶瑾,嘴角极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是一个近乎无奈的、带着些许疲惫的弧度:“会长对细节的要求确实严格,不能出一点错。不过也能学到很多东西。”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被重用者才有的“甜蜜的负担”感,以及不易察觉的疏离。
叶瑾眼底闪过一丝讶异,似乎没料到她会给出这样的回应。他笑了笑:“能者多劳。顾会长眼光一向很高。”他顿了顿,状似无意地提起,“对了,下周学院有个跨学科的学术沙龙,主题是‘信息时代下的传统文献保护’,我想你应该会感兴趣?有没有时间过来听听?”
这是一个更直接的邀请。而且主题确实与她相关。
沈棠沉默了几秒,像是在认真考虑,然后轻轻摇了摇头:“谢谢学长邀请。不过会长那边还有一些急用的档案需要优先处理,近期可能抽不出时间。”
她再次将顾夜白作为了理由,语气自然,听不出丝毫勉强。
叶瑾脸上的笑容淡了些许,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快的审视,但他很快恢复如常:“没关系,以后还有机会。你先忙。”他点点头,与她擦肩而过。
沈棠站在原地,没有立刻离开。她能感觉到叶瑾离开时,那温和的琥珀气息里闪过一丝极淡的、冰冷的波动。
她微微垂下眼睫,掩去眼底一丝冷然的光。果然,一提顾夜白,就能轻易搅动某些人的情绪。这或许…是一张有用的牌。
她转身走向电梯间。就在等待电梯时,口袋里的加密终端轻微震动了一下。是内部系统的提示音。
她拿出终端,屏幕亮起,显示一条来自高阶权限账户的加密信息,发件人代号:G。
内容只有一行字:【下午四点,加密库房,校准新入库存档编号。】
命令直接,不容置疑,甚至没有多余的标点。是他一贯的风格。
沈棠看着屏幕,指尖在冰冷的玻璃屏上轻轻摩挲了一下。四点…还有一个小时。
她没有回复,收起终端。电梯门打开,她走了进去,镜面门映出她沉静无波的脸。
四点整,沈棠准时出现在加密库房门口。权限验证,虹膜扫描,合金门滑开。
顾夜白已经在了。他站在中央检索台前,背对着门口,正在操作控制面板。听到脚步声,他没有回头,只是淡淡道:“来了。编号清单在台上,核对一下这批新入库的珍本扫描件与实体编号是否一致。误差率不能超过万分之零点五。”
“是,会长。”沈棠走到台前,拿起那份厚厚的清单,开始工作。
库房里很安静,只有仪器低沉的运行声和纸张翻动的细微声响。顾夜白就站在她身边不远处,操作着系统,偶尔出声指示她调整扫描精度或重点核对某些区域。他的语气平稳专业,注意力似乎完全集中在工作上。
但沈棠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偶尔会从屏幕移开,落在她的侧脸、她的手指、她核对清单时微蹙的眉心上…那目光带着一种专注的、评估般的审视,比以往更加直接,更加…不加掩饰。
仿佛在确认昨晚那份“饵料”投放后,“观察样本”是否出现了预期的反应。
沈棠垂着眼睫,专注地核对编号,指尖稳定,呼吸平稳。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周身的气息收敛得比平时更加彻底,近乎虚无。没有紧张,没有不安,没有愤怒,也没有…任何不该有的情绪波动。
她像一个最精密的仪器,严格地执行着指令,给出最标准、最稳定的反馈。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当最后一份扫描件核对完毕,误差率为零时,顾夜白关闭了系统。
“可以了。”他说道,声音听不出情绪。
沈棠放下清单,微微颔首,准备离开。
“等等。”顾夜白叫住她。他转过身,目光落在她脸上,深邃的眼眸像冰冷的探针,细细扫描着她的每一寸表情,“昨天的监测贴片,试用了吗?”
来了。第一个直接的试探。
沈棠抬起眼,迎上他的目光,眼神平静无波:“还没有。会长。最近档案室空气指标稳定,暂时没有需要。”
顾夜白沉默地看着她,似乎在评估她这句话的真实性。几秒后,他几不可察地颔首:“随身带着。有备无患。”
“是。”沈棠应道。
“另外,”他向前迈了一小步,距离拉近,那冷冽的雪松气息无声地笼罩下来,带来无形的压迫感,“昨晚发送给你的那份…关于历史建筑材料挥发性降解物的防护须知,看完了吗?”
他用了“防护须知”这个模糊的指代,眼神却锐利地锁住她的眼睛。
沈棠的心跳平稳,目光没有丝毫躲闪:“看完了,会长。内容很详细,我会注意。”她的回答滴水不漏,仿佛那真的只是一份普通的安全手册。
顾夜白的眼底深处,似乎极快地掠过一丝极淡的…疑虑?或者说,是某种预期落空后的细微停顿。他审视着她,像是在寻找任何一丝一毫的破绽。
沈棠任由他审视,表情没有任何变化,甚至微微偏头,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属于下属的询问神态:“会长还有别的指示吗?”
顾夜白的目光在她脸上又停留了两秒,最终缓缓移开。他转过身,走向控制台,语气恢复平淡:“没了。去吧。”
“是。”沈棠微微躬身,转身走向门口。她的步伐稳定,没有丝毫急促。
合金门在身后滑开又合拢。
直到走出很远,回到档案室,反手锁上门,沈棠才缓缓地、极其缓慢地靠在了门板上。后背惊出一层细密的冷汗,指尖微微颤抖。
她成功了。暂时瞒过了他那双洞察一切的眼睛。
但她也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那个男人绝不会轻易放弃。他的试探,只会更加隐秘,更加…步步紧逼。
她抬起头,看向窗外渐渐沉落的夕阳,眼底一片沉静的冰冷。
这场无声的较量,已然升级。
而她,别无选择,只能迎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