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的傍晚，空气里漂浮着一种松弛的暖意。学院里的喧嚣渐次沉淀，通往暖房的林荫小道上人影稀疏。
沈棠抱着她那本厚重的植物观察笔记，脚步比平日稍快了几分。她不喜欢迟到，即便是与自己约定的时间。顾夜白下午那句话像一根细小的刺，让她整个下午都有些心神不宁。她需要去看看那株棠梨，确认它安然无恙，仿佛这样才能重新锚定自己的节奏。
暖房坐落在植物园深处，玻璃穹顶在夕阳下泛着柔和的光泽。推开沉重的木门，湿热的气息夹杂着各种植物繁茂生长的味道扑面而来。
她径直走向东南角，脚步在熟悉的路径上没有丝毫犹豫。拨开几片肥大的热带植物叶片，那株一人多高的棠梨树安静地伫立在角落，枝叶舒展，深绿色的叶片油亮，枝头甚至已经缀上了几个米粒大小的、青涩的花苞。
一切如常。她轻轻松了口气，指尖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冰凉的花苞，然后翻开笔记，开始记录日期、花苞数量、叶片状态。笔尖在纸面上滑动，发出细微的沙沙声。这个过程让她感到平静，那些被扰乱的思绪渐渐沉淀下来。
“果然在这里。”
低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平稳无波，却像一道惊雷炸响在静谧的暖房里。
沈棠的背脊瞬间僵直，笔尖在纸面上划出一道突兀的痕迹。她猛地回头。
顾夜白站在几步开外，斜倚在一排花架上，姿态看似闲适，眼神却锐利如常。他换下了白天的正装，穿着一件深灰色的休闲衬衫，袖口依旧一丝不苟地挽着，露出结实的小臂。他手里把玩着一片不知名的深绿色叶子，目光落在她脸上，似乎已经在那里站了一会儿。
“会…长？”沈棠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真实的愕然，几乎维持不住惯常的温顺面具。他怎么会在这里？这个时间？
“看来我猜对了。”顾夜白直起身，缓步走近。他的视线掠过她手中的笔记，扫过那株棠梨，最后重新定格在她微微睁大的眼睛上。“你对它的照料很用心。”
这不是疑问句。他看到了笔记上详尽的记录，看到了她刚才那专注而轻柔的动作。
沈棠下意识合上笔记，将其抱在胸前，像一个被撞破秘密的孩子。一种被侵入领地的强烈不适感涌上心头，让她几乎想立刻转身离开。但她强迫自己站在原地，大脑飞速运转，试图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只是…兴趣。”她垂下眼睫，避开他审视的目光，声音努力维持平稳，“校庆需要整理植物社团的历史资料，多了解一些…总没坏处。”这个借口蹩脚得让她自己都想皱眉。
顾夜白没有立刻拆穿她。他走到棠梨树旁，指尖拂过一片叶片，动作带着一种评估式的审度。“‘棠梨’，《诗经》有载，‘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其花素白，其果酸涩，需经霜雪后方得一丝回甘。”他语调平缓，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不是什么名贵品种，性子却倔强，不易驯服。”
沈棠的心跳漏了一拍。他不仅知道位置，知道名称，甚至了解其习性典故。他是有备而来。
她抿紧嘴唇，沉默着。伪装在此刻显得徒劳，任何解释都可能成为破绽。
“就像有些人，”顾夜白转过身，目光重新落在她身上，那目光仿佛能穿透镜片，直抵她试图隐藏的核心，“看似温顺合群，易于掌控，实则界限分明，内在的秩序…不容任何人打乱。”
空气仿佛凝固了。暖房湿热的气息变得粘稠，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沈棠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过速的心跳声。他看出来了。他不仅看出了她对这棵树的在意，更看出了她一直以来竭力隐藏的、那个真实的自己——那个怕麻烦、重边界、固执地守护着自己一方天地的内核。
她抬起头，第一次没有用那层温顺的假面去应对他。镜片后的眼睛清晰地看着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和…被看穿后的微恼。
“会长究竟想说什么？”
顾夜白看着她终于卸下伪装后那双清亮而直接的眼睛，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像一个终于等到目标进入射程的猎人。
“下周一，第二批档案里，有一批是关于学院早期植物园和暖房建设的原始图纸与记录，”他的语气恢复公事公办，仿佛刚才那番意有所指的话从未说过，“年代久远，破损严重，标注混乱。我想，你会‘有兴趣’接手。”
这不是询问，甚至不是命令。这是一个精准投下的饵。他笃定她无法拒绝——无论是出于对工作的责任心，还是出于对那片她暗自关心的领域的、无法掩饰的好奇。
沈棠握紧了手中的笔记。他赢了。她确实无法拒绝。那些图纸和记录很可能涉及这株棠梨的来历，甚至整个暖房的历史。这对她而言，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好。”她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回答道。
“很好。”顾夜白满意地颔首，仿佛只是完成了一次顺利的工作交接。他最后瞥了一眼那株棠梨，转身朝暖房门口走去。
经过她身边时，他脚步未停，只有一句极轻的话飘入她耳中，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近乎戏谑的意味。
“花苞很漂亮。看来你照顾得…确实比园丁更用心。”
脚步声远去，暖房的门开了又合上。
沈棠独自站在原地，夕阳透过玻璃穹顶，将她笼罩在一片温暖却令人心烦意乱的光晕里。她抱着她的笔记，像抱着一面被击碎的盾牌。
麻烦。巨大的麻烦。
顾夜白根本不是来确认什么棠梨，他是来确认她的。确认她那点微不足道的、自以为隐藏得很好的执着和软肋。
而她，在他的洞察和算计面前，几乎毫无招架之力。
她看向那株在夕阳下静静伫立的棠梨，青涩的花苞紧紧闭合着。
一种强烈的预感告诉她，她试图维持的平静生活，从这一刻起，恐怕真的要彻底偏离轨道了。而那个始作俑者，显然不打算给她任何退缩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