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吃吗？”卫皋突然问。
“嗯。”宿筠敷衍地应了一声，随即想到这是人家特意带给自己的糕点，这么没诚意也不太应该，便认真吃起糕点，吃完一块又拿了一块，点头道，“确实好吃，入口即化，甜而不腻。”
“其他的还要再尝尝吗？”卫皋直接把几碟糕点都端过来。
“不用了。“宿筠拒绝道，“吃太多了睡不着。”
但糕点不吃明天就坏了，卫皋说了这个理由后，便坐在宿筠的房里，一个人把所有的糕点都吃完了。
宿筠微微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地盯着卫皋吃糕点的动作，心里疑惑道：这真的是那个一见面就要杀了自己的卫皋吗？
卫皋坐的地方刚好侧对着宿筠的方向，他被宿筠的目光看得半边身体都紧绷起来，便抹了抹嘴，正襟危坐，小心翼翼地问：“我，我的吃相很难看吗？”
“没有。”宿筠忙摇头，心里失笑，“只是没想到，你这么爱吃甜的。”
“其实……”其实也不怎么爱吃，但他看见宿筠吃糕点的样子，不知为何便觉得那糕点十分好吃，自己也想尝试，但他当然不能这么说，于是话锋一转，“挺爱吃的。”
此后接连一月，卫皋常时不时来看宿筠，经常带些好吃的好玩的，来给宿筠解闷。他每次来都是乔装打扮，悄悄潜入。宿筠见他为了自己，防备自己的师兄弟防备得如此之严，心里也有些动容，还想着要不要把自己要走的事告诉他，或许他能帮忙。
但还没等宿筠开口，卫皋倒先带来一个坏消息，他经常外出的事还是被自己的师兄发觉了，现在师兄对他的行为起了疑心，为了以防万一，宿筠必须转移到别的地方。
宿筠的伤势已经大好，她当即便说要直接离开却风城。
“你打算去何处？”卫皋问她。
“不知道。”宿筠摇头。的确，她是个没有家的人，还是个魔族，独自行走人间，格格不入，无处可去。
此时此刻她忽然产生了一种天大地大，独无我容身之处的孤独感。山河万万里，风烟皆灵秀，也许这会是她的埋骨之所，但却不是归处。
是日，卫皋买通了一个蛇族商人，让宿筠换上男装，扮成商人的随从，随商队离开却风城。
卫皋则乔装改扮，提前等在城外的一处必经路口。
商队的马车徐徐驶经卫皋身旁，宿筠骑马跟在末尾，见到卫皋，她打马来到他身边。
旷野的长风徐徐吹过，宿筠的发带在风里缓缓飘扬。她在风里开口：“卫皋，不管怎么样，还是谢谢你帮我。回去吧，不必送了，也不必说后会有期，说不定我们下一次再相见，就要刀剑相向了。”虽说事实也许如此，但宿筠却没有感到落寞，反倒露出一丝笑意。
那一眼相送，卫皋的眼里装下了整个天地，而天地之间，只有那一笑永远颜色鲜活。
没有人知道，刀剑相向不是玩笑，而是谶言。命运捉弄了他们，于他于她，重逢即是永诀。
卫皋当然也不会想到。
彼时，他托起了手中的包裹，递给宿筠：“给你的，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但我想你在路上会需要。”
宿筠接过包裹，揭开一角，看到里面放着吃的用的，林林总总，的确都是自己会需要的东西，足见用心。
“多谢。”宿筠微微含笑，她能回报的，也只有诚心的谢意。
“宿筠——”卫皋叫出她的名字，一时竟有些眷恋，但当他突然之间把这深藏于心的情绪泄露出来后，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怎么？”宿筠问。
“没什么。”卫皋略无奈地摇摇头，仰视着坐在马背上的宿筠，唇角牵起一抹笑，叫道，“宿筠，筠筠，我可以叫你筠筠吗？”
宿筠突然一怔，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竟觉得卫皋方才叫出她名字时充满柔情，可随即她又在心里自嘲一笑，哪里会有什么柔情，一定是她看错了。不过——
“为什么？”为什么突然要叫她筠筠？
“没有为什么，突发奇想而已。”卫皋面上云淡风轻，藏在大袖下的双手却握紧了拳头，“只是觉得，朋友之间这样叫会比较亲近，我们，算是朋友吧？”
朋友吗？宿筠不禁自问，她和卫皋算是朋友吗？曾刀兵相见，也曾相救于水火，是敌是友，真的有必要分得那么清楚吗？
“也许算吧。”宿筠这么回答卫皋，“我并不知道什么样的人才算真正的朋友，我没有朋友。”
“筠筠！”卫皋忽然展颜，眉眼间皆是笑意，“筠筠，从此以后，我就是你人生第一个朋友。”
朋友啊。宿筠第一次由衷地露出笑容，如果他们真能成为朋友的话，这感觉也不赖。
“还有——”卫皋从怀里掏出一页叠好的纸张，递给宿筠，“筠筠，这是暗语。我师兄他们肯定还会找你，我会想办法给你传递消息，你若在路过的地方听到或看到这些暗语，就表示我师兄他们到了那个地方，你千万要小心。”
宿筠郑重地把那张纸收起来，再次道谢。最后，她对卫皋一抱拳，作了个告辞的手势，便纵马而去，马蹄扬起一阵灰尘。
她不知道，卫皋站在原地目送她的背影，那满盛笑意的眼眸中，俱是她的影。
三个月的时间，宿筠从扬州到梁州，路上偶尔收到卫皋想方设法留下的信息，是以一路行来平安无事，不必像以前那样餐风露宿，枕戈待旦。
天气已经入冬，宿筠换了缥色的冬衣，进了白佤城。她打算去哀牢山，因为她曾听说，哀牢山是自己的出生之地，也是她父母的葬身之地。
宿筠不会想到，哀牢山不仅是她父母的葬身之地，也差点成为她自己的葬身之地。
在距离哀牢山百里外的一片树林中，宿筠遭遇了一场围杀。来者皆是淡墨衣衫，背负双剑。而那些一见到她便出鞘的，尽是黑色剑锋。
是三杀剑，她再熟悉不过。
宿筠扫了一眼人群，没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她略微松了口气。
“宿筠，三年前，你破出锁心塔，伤我师门二十八位长老，其中有三位长老当场死于你手，只此一条，罪不容诛！今天，我卫遥率领师门二十位弟子，除魔诛恶，替天行道！你还有何话可说？”
卫遥？想必就是卫皋的那位师兄了。宿筠看着眼前这个正气凛然，盛气凌人的玄意门弟子，颇觉眼熟，想来是三年前在玄意门见过。不过那时她忙着收拾那群老头子，根本没注意那些年轻弟子。
“要杀便杀吧，哪来那么多繁言蔓词？”宿筠讽道，“说得再怎么好听，目的还不是为了杀人？”
“卫遥师兄，何必跟她废话，妖魔之辈，直接动手杀了便是！”一个弟子叫嚣道。
“对，杀了她！为观岩师伯和观羽长老他们报仇！”有人附和道。
“杀了她！”
“杀了她……”
宿筠冷笑，所谓正道，何必刀枪剑戟，三言两语亦可杀人。
“锵！”
宿筠直接拔剑，遥指对面数人，冷冷开口：“不是要杀我吗？来！”
“咻！”
“咻！”
破风声接连响起，数柄三杀剑逐风而至，刺向宿筠！
宿筠衣袂当风，长剑斜挑，左格右挡，三杀剑虽然能克制她，但只要她不使出魔气，还能抵挡一二，或许能有机会脱身。即使机会渺茫，她也只有一拼到底！
然而所有脱身的可能，都止于那一声呼唤：“筠筠……”
她荡开一柄长剑，想要叫出那个名字。然而她只来得及说出一个字，便被一柄寒锋穿心而过……
持剑的人，正是那个未叫出口的名字的主人——卫皋。
“卫皋，是你，你要杀我！哈哈哈哈……”她的心口越是痛不可抑，笑声便越是疯狂讽刺。她早该想到的，什么朋友？什么信任？这人间所谓正道邪魔，从来泾渭分明，没有殊途同归，只有你死我活！
“枉我如此信你，原来，这是你们布下的一个局，而我身在局中，却不自知……”
她一字一句，犹如泣血。恐怕却风城下，临行赠别的那一纸暗语，根本不是在向她传递消息，而是在指出她的行踪……多么讽刺！多么可笑！
到底是她识人不清，是她轻信于人，才会落得如此下场。
“筠筠！筠筠……”
耳朵里都是卫皋的声音，但她什么也听不清，也无心去听。
她徒手握住剑锋，拔'出胸膛，任鲜血长流。
说什么这不是真正的三杀剑，说什么她会恢复……
呵呵，恢复？
有些伤口，是会永远留疤的，永远。
宿筠伸出鲜血淋漓的手掌，用尽最后的力气，推开眼前人，然后放出魔气，缠绕着她的身体，消失在原地。
耳边风声尖啸，最后一刻飞向她的，只有三杀剑的寒芒。
风声停了，黑气散去，宿筠从空中坠下，砸断几根树枝，重重摔向地面！
“嘭！”
“啊、咳咳、啊哈……”
鲜血争先恐后地从宿筠嘴里被咳出来，她的手指使劲抠进泥里，想要释放出一点魔气，治疗一下伤口，却无济于事。自从她在却风城被那个新任大祭司的铜铃重伤后，她的魔气就时坏时灵，不受控制。否则也不会连这片林子也逃不出。
也许今天，真要埋骨于此了。
宿筠觉得身体开始发寒，眼皮越来越重，力气、热度和生命正一点一点地从她身上流失。
她徒劳地握紧掌心，想要抓住什么，但眼前只有一片漆黑，什么也抓不到。
最后，她的手无力地垂落身侧，缓缓地阖上了眼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