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风白了他一眼,嘲道:“你隐匿的功夫太差了,再练个几十年都不一定能瞒过我!”
泽风深受打击,他蔫蔫地看了自家兄长一眼,直接走了。
“等等!”
怀风叫住他,严肃道:“你也想去哀牢山吗?”
泽风转过身,同样肃然道:“哥,你知道我一定会去的。竹猗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我知道你和父亲母亲都在保护我,你们希望我能做自己想做的事。但我现在最想做的事,就是保护我想保护的人。哥,你不要阻拦我,你知道,就算你再怎么阻拦,我也会去的。”
他说完,定定地看着怀风,神色坚毅。
他不想让兄长失望,但他更不想让宿筠伤心。如果在兄长和宿筠之间,他只能听一个人的话,那他选择自己。他想保护宿筠,就像兄长想保护他一样。
他选择站在宿筠身前,他知道,无论他做什么选择,兄长一定会站在他身后。
怀风和泽风对视良久,最后他叹了口气,幽幽道:“我们泽风也有自己想保护的人了,终于长大了,是不是觉得为兄说的话不管用了?”
“不是!哥……”泽风看着他,语气里带着恳求,“哥,我有你,有父亲和母亲,有伯父伯娘,还有很多族人,整个雷泽都是我的家。但竹猗她,她只有我一个人,除了我,她什么也没有。哥,我知道你不想我涉险,但这一次,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会陪着她,我愿意陪着她。”
怀风看着自家弟弟那一副“不管你说什么我都要去”的坚决模样,简直想敲他两下。自己这个兄长在他眼里就这么不讲人情吗?
“我有说过不让你去吗?”他问。
“哥你……”泽风一脸不可置信,“哥你不打算拦我?”
“行了……”怀风无奈地挥挥手,“你走吧,省得我看着碍眼!”
“哥!”泽风激动叫道,“哥,谢谢你!”
这一声谢谢让怀风怔在原地,泽风从小到大,少有跟他说谢谢的时候,没想到他是在这种情况下听到了泽风的“谢谢”。
直到泽风走出了好远,他才回过神来,他看着泽风消失的方向,勾起嘴角,心里叹道:泽风是真的长大了啊!
决定要去哀牢山后,泽风和宿筠又在雷泽小住了几日,这才收拾行装,准备出发。
临走前,怀风把泽风叫过去,给了他一套盔甲。
“哥,你、你把这个给我?”
泽风吃惊不已,说大惊失色都不为过!眼前这副银光湛湛的铠甲,可是他哥的宝贝,就放在他的书房里,每天都要擦一遍,光芒锃亮,如明镜,可鉴人。
“嗯,给你了。”
怀风的语气十分淡然,仿佛送出的只是寻常物什,不足为奇。
泽风吞了吞口水,再三确认,直到确定自家兄长不是一时头脑发热,而是真的要把这副宝贵的铠甲送给他后,他十分激动地给了怀风一个大大的拥抱,然后抱着他垂涎了好久的银光铠甲,不撒手了。
最后他是被怀风赶出去的,除了那副铠甲,怀风还送了他一个人——侍卫聂光。这还不算完,他还吩咐他把自己的侍卫也带上。
于是那些早就被泽风抛之脑后的侍卫们,终于被他想起来了。一个个衣装齐整,英姿飒爽地站到他面前,但最后泽风只挑了一个——桑户,他从前的贴身随从。
桑户一站到宿筠面前,便嘴甜地喊了一声:“见过二少夫人!”
惊得宿筠手里的包袱直接掉到了地上。
“你叫我什么?”
她左看看桑户,右看看泽风,十分怀疑这声“二少夫人”是出自某人的授意。
“说什么呢你?”
泽风一见宿筠的脸色,直接把桑户拍到一边,殷勤地捡起她的包袱,背在身上。
他挠了挠鬓边的头发,轻轻地拉着宿筠的袖子,柔声道:“那个,竹猗,你别生气,那家伙就是嘴快,你别放在心上,我会教训他的。”
宿筠最受不得泽风这个样子,怕她生气,怕她不自在,处处为她着想。
她捏了捏泽风的手,微笑道:“我没生气,你也别教训人,让他以后注意点就是了。我们走吧!”
“好!”
泽风顺势握住宿筠的手,笑得眉眼弯弯。
一个多月后,宿筠终于再一次踏上了哀牢山的土地。
时值初冬,哀牢山上,寒意更甚。
宿筠不喜欢冬天,不喜欢寒冷,这总是让她想起过去,那些冰冷的回忆。
玄意门有座山峰,名为不老峰,因为那座山上遍植青松,终年覆雪,岁岁年年,只有青白两色,所以他们叫它,不老峰。
宿筠被带回玄意门后,便被养在那座山上,自她懂事起,便只有一个半瞎的妇人陪着她,妇人让宿筠叫她嬷嬷。嬷嬷照顾她的起居,教她洗衣做饭,也教她习字。嬷嬷的眼睛不好,看一个字也要看半天。尽管如此,宿筠仍然觉得,这是她日复一日的枯燥生活中唯一的一点趣味。
因为不老峰上,只有青松白雪,常年不变。
每隔一段时间,会有人送粮食上山,然后那些人会从她身上放出一碗血,带下山去。
她的两只手臂上,密密麻麻排列着放血的刀痕。她也曾问过,问他们为什么要放她的血,要把她困在那座冰冷的山上。
但没有人告诉她原因。后来,她也不问了。
直到有一天,有一个老人上了不老峰,给她带了山下的吃食和书册,给她讲了她的身世。
老人站在悬崖边上,看着一水之隔的对面山峰,告诉她,如果她想离开这里,就努力看清对面的一切,一定要看得清清楚楚,分毫不差。
于是宿筠每天要做的事情又多了一样,她读了书习了字,就站在悬崖边,学着老人的模样,聚精会神地盯着对面的山崖。久而久之,她终于看清了对面的情形——一群淡墨色衣衫的人在那里练剑。
她折了一截松枝,笨拙地学着那些人的动作,劈、刺、挑、掠……每一个动作,从生疏到熟练,从稚涩到圆滑,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
随着她渐渐长大,身上的封印之力逐渐减弱,仿佛本能一般,她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运用、隐藏魔气。
她夜以继日地练习着那些偷学来的剑招,一次又一次地在冰雪寒风中摸爬滚打,只为有朝一日,离开这天寒地冻的囚笼。
然而到底,还是事与愿违。
嬷嬷病死了。
宿筠在白雪深处,青松底下,葬了她的尸骨。
她用柴刀劈开一棵树,在嬷嬷的坟前,立了一块木牌,权当她的墓碑。木牌上什么也没写。
宿筠不知道嬷嬷的名姓,也不知道她来自哪里。
她不知道应该写什么。
在木牌的背面,宿筠用柴刀划了十二道痕迹,那是她和嬷嬷相依为命十二年的佐证。
不老峰上又来了一个妇人。
一个貌美的妇人,她穿着和那些人一样颜色的衣衫,发髻高挽,神色漠然。
宿筠听见有人在背地里叫她的名字:观羽师叔。
观羽是来监视她的。
宿筠都知道。
她总是在打坐,在冰天雪地里,在破茅屋中,打坐的时候一动不动,宛如老僧入定。
但宿筠知道她在看着自己。她会在她身后,掀开那层薄薄的眼皮,毫无情绪地看着她,像看一蓬野草,一块石头一样。
观羽每一次都跟上山送粮的人说:“我们应该把她关到锁心塔去!”
但那些人总会说:“再等等……”
宿筠却觉得,不能再等了。她需要一份地图,她要离开这里。
终于,两年后,她等来了一个机会。
只是她不知道,这个机会也是一场战役,在豺狼环伺的战场上,她的胜算,只有一分。
那个老人又来了。
他给了宿筠一个小布袋,宿筠打开,里面装着一捧红艳艳的樱桃,她就这样怔在了掌心的这一捧红色里。
老人说,现在是春天,樱桃熟了。
宿筠从来没有见过樱桃,也没有见过春天。
那一瞬她觉得自己的眼睛酸酸涩涩的,但她还不会流泪。她的眼睛里只有风雪,没有泪水。
她没有吃樱桃,一颗也没有。
那是春天的味道,是红尘的味道,她怕自己一旦尝过了,就会产生欲求。
对这人间,她还不敢生出哪怕一丝贪恋。
她把那一捧樱桃全数放在了嬷嬷的坟头。
雪地上,那捧红如此耀眼,像她做过的梦,也像她流过的血。
她的掌心里,只攥着那个粗糙的布袋。她攥得很紧,像攥了一个世界。
她打开袋子的时候就看见了,布袋里面画了一幅图,一幅逃生的路线图。
在嬷嬷的坟前,她看着老人,想问他什么,却什么也不能问。
老人笑笑,对她说:“你是个好孩子!”
好孩子吗?
宿筠抚过嬷嬷坟前那块碑,木料已经开始腐朽了。
很久以前,嬷嬷在给她包扎放血的伤口时,也对她说:“你是个好孩子。”
那是她第一次看见嬷嬷的泪水,就打在她的掌心里,滚烫滚烫。
那时她不知道什么是好,也不知道什么是坏。到了现在,她还是不知道。但她记住了老人的话。
老人走后,观羽再一次提出,要把她关进锁心塔。有人同意,有人不同意。他们爆发了剧烈的争吵。
宿筠趁此机会,打伤了送粮队伍里的一个少年,然后换了她的衣服,偷偷下了山。
翻了一座山后还有另一座山,她终究没能走出玄意门的范围。
第一个发现宿筠不见的,是观羽。随着她一声令下,整个玄意门都知道了她出逃的消息,所有通道立即被封死,宿筠成了一只瓮中的鳖。
最先拦住她的,也是观羽。然后是玄意门的各个长老,最后是掌门。
宿筠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但她记住了那一张张冷漠无情的脸。有一天,她会让他们付出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