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的!”少年的语气颇有些强硬,他拉着宿筠,进了城隍庙,边走边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先跟我来。”
原来城隍神像后面还有个小门,推开门,后面有个小院子,并列两间厢房。
少年推开其中一间厢房的门扉,让宿筠在桌旁坐下,他则去床头的柜子里翻找药瓶。
宿筠越看,越觉得少年的举动奇怪,似乎对她一点儿也不生疏,的确像是认识自己的人,可她的脑海里完全没有关于少年的记忆。
“疼吗?”少年捧过宿筠的手腕,轻声问。
“不疼。”宿筠抽回手,“药给我,我自己来吧。”
“哦。”少年只得把药瓶递给宿筠。
宿筠在手腕上随便抹了点药,把药瓶还给少年,开口问道:“你认识我吗?”
“嗯。”少年点头道,“我认识你的,你是宿筠。不过你应该不记得我了……我是泽风。”他的语气十分落寞。
“你说我是谁?”宿筠眯了眯眼,忖道:他果然认识自己。
“宿筠。”少年并没有注意到宿筠异样的神情,右手捏着自己左手的指节,有些扭捏道,“我知道我现在的样子跟以前比,可能,有点差别,你一时没认出来也正常,但我就是泽风,我之所以以这个模样出现,是有原因的。”
宿筠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个名叫泽风的少年,浓眉大眼,高鼻薄唇,脸色健康红润,目光也一派纯良,看起来十五六岁的样子,衣衫虽然陈旧,但却干净整洁,指尖和虎口覆有一层薄茧,像是常年握兵器所致,从他的神态、气度,还有刚刚拿出来的那瓶上好的伤药来看,出身似乎不凡。至于他为什么会是一副清贫人家的打扮,又为什么会住在城隍庙后院,宿筠一点也不好奇。
“我不记得你。”宿筠的口气十分平淡,似乎并没有把遗忘认识的人这件事看得过重,“还有,我现在不叫宿筠,而叫竹猗。”
“啊?你、你不记得我了?”泽风怔了一瞬,似是不可置信地问道,“你真的不记得了?一点也不记得了?琼莱城,元宵夜,衣服,一点印象也没有吗?”
“嗯。”宿筠点头。
“那、那你是只不记得我,还是,全都不记得了?”泽风小心翼翼地问。
“全都不记得了。”其实不然,有些记忆还是在的,但宿筠想看看少年是什么反应,故意这么说道。
“真的?”
“真的。”
谁知少年竟然仿佛松了口气一般,低声说了一句:“那太好了。”
宿筠将这句话听得清清楚楚,于是挑眉问道:“什么太好了?”
“没什么,你听错了。”少年抿直唇线,像着急掩饰什么一样,坚定地摇头,随即又展颜道,“既然这样,那我们重新认识一遍吧!你刚刚说你叫竹猗,是取自‘瞻彼淇奥,绿竹猗猗’这句诗吗?”
宿筠看着眼前的少年,颇觉有趣。她点了点头:“嗯。”
“我叫泽风,‘彼泽之陂’的泽,‘习习谷风’的风。”泽风笑意粲然,“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
朋友?宿筠不解,才互通姓名而已,就算朋友了?这下她对这个少年倒起了一丝好奇,究竟以前,他们认识到何种程度呢?
尽管好奇,宿筠却什么也没问,也不打算久留,当即便要走,但却被泽风拦下。
“现在那些人一定在四处找你呢,你就这么出去,岂不是正中他们下怀?”泽风双手掐腰,沉吟道,“这样,我先出去打听打听情况,你留在这里等我,行吗?”说完他一脸认真,充满期待地看着宿筠,一副巴不得她指使自己的样子。
宿筠瞧着少年的模样,觉得面前的人怎么看怎么像是一只在等待主人垂青的家犬,心里不觉失笑,面上却仍是淡淡的:“那,多谢你了。”
少年咧唇一笑,高兴地领命而去。看起来更像是一只欢快地摇着尾巴的大狗了。
泽风走后,宿筠揉了揉太阳穴,无端觉得自己怎么好像产生了幻觉,把人看成了狗?
直到夕阳西下,泽风才回到城隍庙,并带回了一个坏消息——
自宿筠消失后,天下酒楼的人手兵分两路,一路去找陶苎衣,一路全城搜寻宿筠的踪迹。然而他们按照宿筠所说的路线去找,却一无所获。直到一个时辰前,天下酒楼收到一封来信,要他们在三日之内把真正的竹猗送到越兰城,换回陶家大小姐。
“什么?你是说,陶苎衣被人抓了?”而且幕后之人真正的目标,是自己?宿筠着实吃了一惊,什么人想要抓自己?但仔细一想,也不无端倪。自从她在哀牢山上醒过来,接触过的人少之又少,若说有谁要抓自己,那就只有——跟天机盒有关联的人。如果当初从她手中拿走天机盒的人并不是盒子真正的主人,他们找不到打开盒子的方法,势必会回来找自己。既然如此,不妨去会会这些人。
泽风点头,沉吟道:“竹猗,苎衣……你们的名字的确很像,所以对方大概是抓错了人。不过,竹猗,你有什么仇家吗?”他关切地问。
宿筠摇头:“不是仇家,我知道背后的人是谁。”她突然勾出一抹冷笑,“既然他们如此想见我,那我也不能教他们失望啊!”
“你要去见那些人吗?”泽风问。
“嗯。”宿筠看向泽风,郑重道,“今日的事,多谢你了。接下来的事,我会自己处理,我们,就此别过。”说罢她微微欠身,便要离开。
“等等……”泽风伸手,抓住宿筠的一截衣袂,随即又在她疑问的目光里慌忙放开,“你现在就要走吗?你打算一个人去?”
“当然不。”宿筠道,“天下酒楼的老板不是要用我换回陶大小姐吗?那就如他所愿。”宿筠可不是在开玩笑,此去越兰城,路途虽不算遥远,但一路衣食住行,若有人愿意负责,不用岂不是浪费?
“你要和他们一起?”泽风微微皱眉,“他们找了你大半天,此时你若回去,那些人还不知会怎样对你。我陪你去吧!只是,你能等我一阵吗?我要先去办一件事。还有……”泽风把他刚刚带回来的食盒打开,“我想你应该饿了,这是仓吾城最有名的食品,竹猗,给你。”
食盒不大,装了几个小菜,几样糕点。
“一起吃吧。”宿筠确实是饿了。再者,她看着眼前总是对自己充满期翼的少年,实在不忍心拂其好意。
“好啊!”泽风开心不已。
两个人相对而坐,吃完了一顿饭,颇有些其乐融融的意味。
最后,宿筠还是一个人走了。泽风答应她一定会陪她去越兰城。
泽风看着那个渐渐消失的白色背影,虽影只形单,看似落寞,但却不容人亲近。他的眉心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随即又舒展开来,唇边漾起一痕笑纹。
宿筠啊,宿筠。他在心底呼唤她的名字。
是夜,一行人从天下酒楼出发,向东南而行。
宿筠骑马走在中间,野猫见篱大马金刀地端坐在马头上,前后都是天下酒楼的人,一色的深色劲装。其中有一个头裹结巾的年轻人,本来是走在宿筠后面的,只见他突然一夹马腹,走到了宿筠前面。宿筠疑惑地盯着他的背影,他却倏尔转头,对宿筠一笑,调皮地眨了眨眼。宿筠这才发现,原来那人竟是泽风!不觉莞尔。
仓吾城“天下一家”酒楼的掌柜姓韩,此次去越兰城换回大小姐一事,由他亲自出面。同样兵分两路,一路在明,一路在暗。明处的负责“押送”宿筠,暗处的则继续探查大小姐的下落。陶苎衣被抓也就是昨夜到今早的事,抓她的人一定也在去越兰城的途中。至于为什么要约在千里之外的越兰城而不是仓吾城,原因不得而知。
不过很快,他们就知道了这个原因。
一路经过的茶楼酒肆,无论是说书人还是行旅客,无论是名门正派还是草寇流匪,都在议论着一个震惊天下的消息——天机盒出世了!
据说,天机盒隐藏着一个关乎天下气运的秘密,得此盒者,就有机会掌控天下未来的运势。
听说,这次“天下一家”的大小姐并非逃婚,而是被人抓了,此事,似乎跟天机盒的下落有牵扯。
而且好像人就在这越兰城中,凌虚派已派出一干得意弟子,前来寻人。据说,陶大小姐的未婚夫,也在其中。
说是寻人,其实最主要的目的,还是找到天机盒吧?这次来的可不止凌虚派,玄意门、楞伽山肯定也来了。那可是天机盒,九州之上,谁不想要?据说连远据三危山的妖族,也掺和进来了!
看来越兰城热闹了,这么多人,不知道那个天机盒,最后会花落谁家?
……
一路行来,街头巷尾,茶余饭后,无不在谈论有关天机盒的事,孰真孰假,虚虚实实,不一而足。
原来天机盒,还藏有如此秘密!宿筠放下茶杯,暗暗思忖。不过道听途说,未可全信。
三天后,一行人顺利到达越兰城。甫一进城,便有人前来迎接,并将他们带到了此次交换“人质”的地点——云生结海楼。
云生结海楼虽然名为楼,但却并非陆上楼阁,而是一艘漂泊海上的楼船。
要见宿筠的人就在楼船上。
楼船泊于海中,宿筠和韩掌柜的人,分批上了小舟,陆续下水,缓缓驶向楼船。
宿筠换了一身霜色的衣衫,没有戴帷帽,耳朵上的坠子是纯银打造的镂空小球,额上也换成了一个银丝缀成的饰物,服帖地覆在额头,完全遮住了那朵红色的莲花。
泽风也换了一身装束,跟在宿筠后面,假扮她的小厮。
而野猫见篱不知野去了哪里,自从宿筠到达越兰城后,它就不见了踪迹。
楼船越来越近。云生结海楼宛如一座飘浮海上的岛屿,四周云雾缭绕,亦真亦幻。离得近了,才看清那船上竟种了一棵参天大树,枝繁叶茂,时有鸟雀翻飞,穿行其间,站在数丈之外,仍能听见其间洒落的鸟鸣声。
小舟停下了,大船小舟,遥遥相对。忽而有人从楼船顶层飞身而下,落在树旁。一道温柔如水的声音飘然而至,如不断扩散的涟漪,分明柔不可触,却字句清晰——
“竹猗姑娘,多日不见,别来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