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悠扬神圣的圣歌咏唱伴随着清脆的银铃声由远及近,迅速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人群瞬间陷入一片死寂,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伸长了脖子,望向光芒延伸的尽头。
弥雅圣教的骑士们率先出现。
他们胯下的白马鬃毛梳理得一丝不苟,姿态高傲的踏着仿佛沾染圣光的铁蹄。精良骑甲在辉光石下折射出刺目的光泽,而刻画着圣徽的长枪斜指天空,如同两排不可逾越的神圣壁垒,将污秽的地下街与即将降临的圣洁强行分隔开来。
随后,是一辆由四匹纯白骏马拉动覆盖着天鹅绒帷幔的白金圣车。车顶高悬着巨大的弥雅圣徽,金色的丝带轻轻飘动。
圣车在人群前稳稳停下,未等侍从上前,一只纤细白皙得如同无瑕美玉的手,优雅而从容地从内里掀开了厚重的帷幔。
圣女塞莉娜踏出了圣车。
她穿着如同流云织出来的浅金色长袍,袍角流动着宛如活过来的金色符文。她的容颜在周身自然流转的纯净圣光映衬下,美得不似凡人,神圣得令人无法移开视线,仿佛世间一切污秽在她面前都会自行消融。
有白发苍苍的老人立刻哽咽着匍匐在地,干枯的手死死抓住地面:
“圣女大人……她是真的……神迹……神迹现世了……”
“神明垂怜……神明派她来救我们了……”
执事们更加严厉地维持着秩序,鞭子虚抽着空气发出声响,驱赶着那些激动得想要更靠近的人。
肖恩在周围一片匍匐和激动的低泣中显得格外突兀。
他灰色的眼眸穿过人群,越过那些闪耀的铠甲和光芒,落在那位沐浴在圣光中的女子身上。
她的目光慈悲而温和,如同春风般扫过人群。每一个被她目光触及的人,都仿佛瞬间被注入了希望和力量,激动得浑身颤抖。
直到她的目光,落在了角落那个眼神平静得近乎冷漠的少年身上。
四目相对。
肖恩没有回避那目光,在她视线锁定的刹那,只是极其符合一个地下街贱民身份的卑微姿态,略略垂下了眼睑,恰到好处地掩去了眸底的思绪。
塞莉娜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随即,在无数道屏息凝神的目光注视下,她轻轻抬起了那只完美无瑕的手,纤纤玉指直直地指向了那个阴暗的角落,指向了那个少年。
“你。”她的声音空灵悦耳,如同神谕一般清晰地穿透了地下街,“你愿意追随圣光吗?”
全场一片哗然。
“圣女在对谁说话?!”有人失声惊呼。
“是……是肖恩?那个肖恩?!”
熟悉的面孔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怎么可能……怎么会是他?!”
昨日还与他并肩排队、分享“恩赐饼”的少年们,此刻脸上的表情精彩得很。
高个少年瞪大了眼睛,嘴巴微张,仿佛看到了最不可思议的奇观;胖少年脸上的羡慕与嫉妒几乎要满溢出来,嘴角不自然地抽搐着;还有人眼中瞬间燃起熊熊妒火,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低低的咒骂:“走了什么狗屎运……”
肖恩在无数道目光的聚焦抬起头。
他看见圣女正注视着他,那双承载着圣光的眼眸里,盛满了足以融化寒冰的怜悯与无边的温柔,如同神明垂怜尘世最卑微的造物。
然而,就在这圣洁光辉的笼罩下,他耳中却清晰地听见了另一道截然不同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般钻进脑海:
【终于找到……】
【此等异数,岂能流落于污泥?他必须属于我。】
【我会用最柔软的怜悯包装牢笼,用最崇高的神谕标注锁链,让他心甘情愿,甚至满怀感激地走近圣光,可那光,终将烧尽他所有退路,锁住他每一步脚印,令他一生一世,只能匍匐于我座前,向我俯首。】
【到那时,世人会称颂他为圣徒,为神迹,为神罚之刃。】
【但只有我知道,他永远只能是我的忠犬,是我手中最锋利、最驯服、也最……趁手的一把剑。】
肖恩的视线在圣女悲悯的面容上停留了一瞬,随即无比恭顺地低下了头,双膝重重地跪在冰冷潮湿的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我愿意,追随圣光。”
那一刻,在众人眼中,他虔诚得如同圣徒聆听到神谕,心甘情愿地臣服于神恩之下。
只有肖恩自己知道。这世上最完美的谎言,往往就是说给神明听的。
教会执事迅速冲上前,粗暴地推开人群,圣骑士瑟兰德无声无息地向前半步,高大的身影如同一堵冰冷的金属之墙,将塞莉娜严密地护在身后,面甲下的目光扫过肖恩,也扫过眼前地下街的每一个角落。
肖恩在执事的示意下起身。他没有再看任何人,沉默地走向一旁早已备好的一辆普通马车。
马车质地朴素,由两名神情肃穆的圣骑士驾驭,这是圣职随从候选者的专属座驾。
一名灰袍神官面无表情地递给他一件制式侍从斗篷,仅有一条象征“候选”身份的靛蓝色细纹,如同一条隐形的绳索。
他接过斗篷,披在肩上。柔软的布料触感陌生,像一层轻飘飘却无比沉重的枷锁,无声地套在了他身上。
他知道,真正的牢笼,从来不是铁栏与高墙。
它由信任、怜悯与世人渴求的荣耀共同浇筑而成。是献给圣光的剑鞘,亦是通往神权巅峰的冰冷阶梯。
他踏上它的那一刻,地下街的肖恩,便已宣告死亡。
但,纵然前方是精心编织的无尽困境,那又如何?
翌日清晨。
肖恩站在教会驻点石阶下,双手恭敬地接过一卷由主城教区神官亲手誊写并郑重缀上弥雅圣徽火漆印的文书《赐恩之约》。
洁白的羊皮卷轴触感细腻,流淌的文字由秘银墨水书写,在晨光下闪烁着内敛而尊贵的光泽:“奉圣女塞莉娜之选,蒙至高弥雅圣光垂顾,特准此子携直系血亲一人,即刻离底层街区,迁往神光普照、秩序井然之地。”
宣读文书的执事腰弯得很低。他此刻面对的,似乎已不再是一个挣扎在泥泞中的地下街贫民,而是一位即将步入神圣殿堂前途无量的侍从候补。
周遭肃立的人无不垂首避让,目光低垂,口中以全新的带着敬畏的称谓称呼他:“肖恩侍从”。
神明从不屑于解释祂那莫测的偏爱,但凡人必须虔诚地跪拜祂降下的每一道旨意。
肖恩没有出声,脸上亦无半分得色。他只是静静收下那卷沉甸甸的文书,如同接过一件寻常物品,离开这短暂停留的神圣之地。
他回到那间弥漫着霉味与药味的仓屋。破败的门吱呀作响。他将那张一夜之间变得如同金箔般“价值连城”的文书在母亲面前展开:
“我们能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