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柄上的血迹已经干了,凝成一条暗红的线,顺着纹路爬向护手。那颜色像是被时间压过一遍,褪去了鲜亮,只留下沉甸甸的暗褐,如同埋在记忆深处的一道旧伤。姜照天后站在封神台东阁门前,风从高台边缘卷来,吹动她肩头玄色披帛,猎猎作响。她没有立刻推门,而是将袖中玉符换了个位置,贴着肋骨收好——那里离心最近,也最不易被人察觉。
玉符微凉,却不是死物般的冷。它像一块活着的冰,静静伏在她的体温里,不挣扎,也不退避。而那里面封着的冰晶还在动,不是挣扎,是脉动,像另一颗心在跳。每一次搏动都极轻微,仿佛只是呼吸间的一丝震颤,可她能感觉得到,它在回应什么,在寻找什么。她闭了闭眼,指尖掠过衣襟下那枚符印的轮廓,心中默念三遍镇魂咒。这不是第一次了。自从北营归来,这东西便再未安分过。
门开了。
柳承稷坐在案前,手里握着一截拂尘,绒穗垂落,未点燃的香炉摆在角落,灰冷无烟。殿内寂静得近乎凝滞,连空气都似被某种无形之力压得低沉。他抬头看了她一眼,目光落在她右手——那根曾被冰蚀的手指已经恢复如常,皮肤光滑如初,但指甲边缘仍有一圈极淡的青痕,像是冻伤未愈,又像是某种印记残留下的痕迹。
“你说北营帐篷里有人对你做了‘请’的手势。”他说,声音不高,也不低,刚好够屋里三人听见。守殿神将立于两侧,屏息静气,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是。”姜照答得干脆,语气平稳无波,“手持短杖,顶端有残片发光,与碑顶灰痕同频。那人穿灰袍,身形模糊,但我看清了他的左手——五指并拢,掌心朝上,动作缓慢,分明是在邀我入阵。”
她没说谎,也没隐瞒。可这句话出口的瞬间,殿角铜铃忽然轻响了一下,无人触碰,无风自动。守殿神将眼神微变,却被柳承稷抬手制止。
柳承稷没再问。他把拂尘轻轻放在案上,起身走到墙边,那里悬着一幅地脉图,红线纵横交错,勾勒出九州山河的灵络走向。北方一片被标为幽蓝,那是极寒神域所在,终年风雪不歇,连飞鸟都无法穿越。他伸手点了点东海位置,又划向极北雪域,动作缓慢,却带着决断,仿佛每一寸移动都在权衡生死。
“你去东海。”他说,“查敖丙为何失踪,定海神针是否被动过。若遇阻,不必强攻,传讯即可。”
姜照点头,未多言。她知道这不是普通的巡查任务,而是试探——对敌人的试探,也是对她的试探。自补天石碎裂之后,天地灵气紊乱,封神碑出现裂痕,北营异象频发,种种征兆皆指向一场酝酿已久的劫难。而她,既是执剑者,也是棋子。
“后勇。”柳承稷转向站在侧位的北岳大帝。
后勇应声上前一步,腰间寒冰戟随着步伐轻晃,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鸣响。那声音极细,却穿透力极强,像是从极远处传来,又像是从人心底响起。殿内温度骤降,窗棂上的铜环结出细霜,连拂尘的绒穗都蒙了一层白,宛如冬夜初雪覆枝。
柳承稷看了那戟一眼,眼神微动,但没说话。
“你以巡查地脉为名,走一趟极寒神域。”他说,“看北境冻结是否异常,查黑雾源头是否与外力有关。若有发现,即刻回报。”
后勇低头领命,声音沉稳:“遵令。”
可就在他抬手抱拳时,寒冰戟突然震了一下,比刚才更剧烈,蓝光从戟身纹路中渗出,映得他半张脸如同覆冰。守殿神将脚步一挪,正要上前,却被柳承稷抬手止住。
“近日修炼极寒神通,气息不稳。”后勇解释,语气平静,仿佛那震动与他无关,“已压制,无碍。”
柳承稷盯着他看了两息,目光如刀,似要剖开皮相直视其魂。最终,他微微颔首:“去吧。记住,无论见何异象,先传讯,再行动。”
两人退出东阁,脚步声渐远。风从廊下穿过,吹起檐角铜铃,叮当一声,余音悠长。
柳承稷回到案前,却没有坐下。他拿起拂尘,指尖擦过绒穗,那一小片霜立即化作水珠,滴落在地,瞬间又被地面吸尽。他的动作很轻,却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谨慎。他闭眼片刻,再睁眼时,目光落在案角一块黑色碎屑上——那是姜照带来的,来自碑体裂痕处的残留物。
他用镊子夹起,对着光看。碎屑表面有细微划痕,呈螺旋状排列,不像刀刻,倒像是某种材质在高温下扭曲后冷却形成的自然纹路。他取出一枚空白玉简,将碎屑放入其中,封印三层禁制:第一层龙火烙印,第二层九重锁灵咒,第三层……是以自身精血绘写的“断踪符”。
做完这些,他才终于坐下。
但他没有放松。他知道,那冰晶之所以会在靠近拂尘时共鸣,绝非偶然。补天石碎片、黑雾、短杖残片、寒冰戟——这些看似无关的东西,正在某种看不见的线上缓缓靠拢。它们之间必有联系,而这条线的终点,可能就在他手中这根拂尘上。
拂尘通体乌木为柄,银丝为穗,看似寻常,实则乃上古遗物,名为“归寂”,相传曾属女娲座下司律之使,掌断因果、镇邪祟。如今虽已失其大半威能,但仍存一丝灵识,能感应天地异动。
他缓缓摩挲着拂尘柄,指尖抚过那道旧痕——那是多年前一次封印失败留下的创伤,极寒之力侵入本源,至今未能彻底祛除。那时,他也曾看见一道龙形残影,在冰渊深处睁开双眼。
姜照登上巡律舟舰时,天还未亮。东方天际仅有一抹鱼肚白,云层厚重,压得整座封神台如同蛰伏巨兽。船首立着一面青铜镜,镜面朝北,正对着封神台方向。她站定后,伸手抚过镜缘,低声念了一句口诀。镜面泛起涟漪,随即显出一段影像:北营帐篷,铜铃悬挂,帘幕掀开一角,一道灰袍身影站在门口,左手抬起,做“请”状。
画面重复三次,每一次那手势都更加清晰,甚至能看见灰袍袖口露出的手腕——苍白如纸,血管呈淡蓝色,指尖微微弯曲,仿佛在牵引某种无形之力。
她关掉影像,转身下令:“启航。”
船离岸不过百丈,她忽然感到胸口一紧,像是被什么压住。她低头,发现贴身藏着的玉符正在发烫,不是热,是冷,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顺着肋骨往上爬。她解开外衣一看,玉符表面竟浮出一层薄冰,冰下,那冰晶的形状变了——不再是碎片,而是一道弯曲的纹路,与寒冰戟上的铭文极为相似。
她没慌,只是将玉符重新裹紧,塞回内袋。手指触及胸口肌肤时,才发现自己出了冷汗。她深吸一口气,仰头望向苍穹。星辰尚未隐去,北斗第七星忽明忽暗,像是被人掐住了命脉。
与此同时,后勇已踏入极寒神域。
风雪扑面,脚下冰层厚达千丈,每一步落下都会引发轻微震颤。他走得不快,但坚定,手中北岳令不断释放微光,探测地脉流向。越往深处,空气越粘稠,寒气不再只是物理意义上的冷,而是带着某种意识般的排斥感,仿佛这片土地本身不愿被人窥探,甚至厌恶活物的气息。
他在一处冰崖前停下。
这里本该是地脉交汇点,可探测结果显示,能量流向中断,像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截断。他举起北岳令,注入真元,口中念出古老咒语。音节低沉,每一个字都像是凿进冰层的铁钉。冰层开始震动,裂缝自脚下蔓延,轰然一声,千丈冰壁从中裂开,露出一座被封存的祭坛。
祭坛由黑石砌成,表面刻满逆钩符号,与封神碑基座新现的刻痕结构一致。中央凹陷处,一道模糊龙形悬浮于寒冰之中,双目紧闭,周身缠绕黑色符文锁链,每一环都刻着微型禁制,层层叠加,封锁其魂。
后勇走近,站在祭坛边缘。
他没有碰任何东西,也没有释放探查术法。他就那样站着,看着那道残影,良久,才低声说:“你……不该醒。”
话音落下的瞬间,龙形残影的眼缝中闪过一丝幽光,极短,极暗,却让整个祭坛的温度骤升三度。冰面出现细密裂纹,一道黑雾从锁链缝隙中逸出,直扑后勇面门。
他不动。
黑雾在他面前三寸处停住,像是撞上了无形屏障,随后缓缓下沉,重新没入冰中。
后勇收回目光,手中北岳令轻轻一挥,冰层合拢,裂缝消失,雪落回原位,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转身离去,步伐平稳,背影很快被风雪吞没。可就在他离开十步之后,冰面之下,那龙形残影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扬了一下。
封神台东阁内,柳承稷仍坐在案前。
拂尘放在左手边,玉简封印完好。他没有再查看任何证据,也没有召见其他神将。他只是望着窗外北方雪峰的方向,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拂尘柄。那上面有一道旧痕,像是被极寒之力侵蚀过,至今未消。
他的呼吸很轻,几乎听不见。
但拂尘的绒穗,在无人触碰的情况下,微微颤了一下。
与此同时,姜照站在船头,手按在青铜镜上。镜面再次浮现影像:海底深处,定海神针静静矗立,针身微动,似有波动传出。她正要放大画面,忽然感到右手指尖刺痛。
她低头。
新的冰晶正在指甲根部生长,速度极快,质地坚硬,表面浮现出细密刻痕——那些刻痕,与寒冰戟上的纹路完全相同。
她缓缓握紧拳头,将那只手藏进袖中。
海风呼啸,巡律舟破浪前行,驶向未知的深渊。而在遥远的极北之地,风雪之中,一座古老的祭坛再度沉入冰封,唯有那双未曾睁开的眼睛,仍在黑暗中,静静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