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律舟舰破开海面,如一柄青玉长剑劈斩浊浪,船首裂风之声隐隐可闻,仿佛连天地都在为这孤舟让路。姜照立于船头,黑袍猎猎,发丝在狂风中翻飞如旗,宛如从古老壁画中走出的执律之神。她身形纤瘦,肩线却笔直如刃,背脊挺得如同不折之骨,仿佛整片东海的重量都压在她的肩头——那不是海水的重压,而是千年律令、万灵秩序沉甸甸的托付。
她不动如山,眸光穿透百米深水,直抵海底裂谷的尽头。袖中玉符微颤,那枚封存着月魄石残息的符片自离月宫后便持续发热,起初只是温润如暖玉,如今已灼烫得近乎刺痛。这不是简单的共鸣,而是一种近乎哀鸣的悸动,像濒死之鸟在胸腔中扑翅,又似远古魂魄在无声嘶喊。每一次震颤,都在她血脉深处激起涟漪,牵动龙族本源的共鸣。
她未发一言,只将指尖轻压符面,一缕精血自心脉抽出,渗入玉符。那血并非凡物,乃是凝聚了三百年修为的龙族精元,泛着淡淡的金光,在玉质表面蜿蜒如蛇,仿佛有生命般游走。刹那间,玉符震鸣,声音低沉却不容忽视,似古钟轻叩,又似龙吟初醒,余音荡开,竟引得海流为之停滞片刻。
一道极细的银线自符心射出,没入海水深处,笔直如刃,指向东南方三百里外的裂谷口。那道光痕短暂却清晰,如同命运划下的刻度,不容回避。
那里曾是东海龙宫的北境门户,昔日神光缭绕,灵鱼巡游,守卫森严,连海妖都不敢靠近百里之内。如今,海流浑浊,灵气紊乱如沸水翻腾,仿佛整片海域都在无声地呻吟。舟舰尚未靠近,护体结界已发出低沉嗡鸣,光芒明灭不定,像是被无形之力反复撕扯,又似有某种存在正潜伏于深渊,以目光窥视来者。
忽然,三重幻阵浮现。
第一重,珊瑚殿倒悬于空中,琉璃瓦折射出虚假金光,美得令人窒息。朱栏玉砌,碧波映影,仿佛时光倒流,重现昔日盛景。可姜照眼中无波,她看得分明——那殿宇的倒影中,没有星辰轨迹,没有日月轮转,唯有永恒静止的黄昏,是死者的回响。
第二重,宫门大开,侍卫列队迎宾,笑语喧哗,连空气中都飘来祭祀香火的气息。熟悉的面孔一一出现:死去多年的长老、战陨的旧部,甚至还有她幼时教她御龙诀的老祭司,含笑向她招手。可他们的脚步没有踩起涟漪,影子也未曾落在沙底,声音虽真,却空洞无根,如同录下的残音。
第三重最为阴险,景象骤变——整座龙宫沉入沙底,仅余断柱残梁半埋于泥,宛如一场早已注定的葬礼。而在这废墟中央,一具披着龙鳞铠甲的尸体静静仰卧,面容模糊,却穿着与她同制的巡律使袍。那是未来的她?还是命运的预兆?
姜照眸光不动,仿佛早已看穿这层层虚妄。她抬手掐诀,指节翻转如蝶舞,十指交错间,古老的咒言自唇齿间流转而出,每一个音节都带着龙语的震颤,引动天地共鸣。龙鳞铠甲自肩颈蔓延至双臂,青金色光泽流转,每一片鳞甲都仿佛活了过来,与她的呼吸同步起伏,与心跳共振。
她一步踏出舟外,足尖点浪,身形如羽落水面,却激起一圈圈涟漪,每一圈都精准落在灵脉节点之上,如同在绘制一张无形的封印图谱。下一瞬,她直坠海底,身影没入幽暗深渊,仿佛投入巨兽之口。
第一层幻阵在她靠近时自行崩解,如同薄冰遇火,无声碎裂;第二层试图以声惑神,幻化出熟悉的故人之声唤她名字,却被她一声清越龙吟震碎虚空,音波所及之处,幻影尽数湮灭,连海水都被震出螺旋状的空洞。
第三层最是狠毒,竟模拟出敖丙的声音,在耳畔低语:“姐姐……快来救我……我好冷……”那声音凄楚哀婉,几乎与记忆中的少年无异,连气息颤抖的节奏都分毫不差。
她眉心一跳,脚步却未停。
这声音与记忆中的敖丙有细微偏差——尾音拖得过长,像被什么东西拉住了喉咙,又像是从极深的地底传来,夹杂着不属于人间的回响。更关键的是,真正的敖丙从不会叫她“姐姐”,而是唤她“姜大人”,那是他倔强又敬重的方式。敌人用亲情为饵,却忘了细节才是破绽。
她知道,这是敌人在试探她的意志,诱她心神动摇。可她不能动摇。她是巡律使,是龙族最后的守碑人,若她乱了,天地秩序也将随之倾覆。她的心,早已不是属于一个人的柔软,而是维系四海安宁的锁链。
裂谷深处,珊瑚殿废墟半塌,穹顶裂开一道斜口,海水从中灌入,搅动尘沙如雾。姜照缓步前行,每一步都踩在地脉节点上,防止误触残留禁制。她的感知如网铺展,不放过任何一丝灵气波动。殿内空寂,唯有几根断裂的玉柱横卧,柱身上刻着未完成的镇海铭文,最后一笔戛然而止,仿佛书写者是在一瞬间被夺去了生命。
她取出玉符,贴于地面。符中残息与周围环境产生共鸣,一圈涟漪扩散开来,如水纹般荡向四面八方。就在此时,角落处一块碎石轻微震动,随即滚落——其下露出一只苍白的手,五指紧扣一根锈迹斑斑的铁棒。
姜照疾行几步,拨开碎石。敖丙蜷缩在坍塌的祭坛下方,双目紧闭,嘴唇发紫,周身缠绕着一层半透明冰壳。那铁棒从他掌心贯穿而出,表面覆满霜晶,寒气逼人,竟让周围的海水都凝成了细小的冰粒,悬浮不动。她伸手欲探其脉,指尖刚触到冰面,一股刺骨寒意顺经脉逆行而上,直冲心口,仿佛有千万根冰针扎入骨髓。
她迅速收手,右臂一阵麻木,皮肤泛起青灰之色。这不是寻常寒毒,而是带有侵蚀神魂之力的极寒之气,专克龙族血脉。她咬牙运转《玄渊心法》,一缕金焰自丹田升起,缓缓驱散寒意。火焰在经络中游走,烧尽阴寒,却也在体内留下灼痛的痕迹——每一次对抗邪力,都是对自身的损耗。
“定海神针……怎会变成这样?”她低声自语,声音里藏着难以掩饰的震颤。
敖丙忽然睁眼,瞳孔泛白,口中喃喃:“五岳之首……助我父王……北方……有门……”话未说完,又陷入昏沉,嘴角溢出一丝血沫,已被寒气侵入肺腑。
姜照凝视那根铁棒。它虽锈蚀严重,但材质特殊,非金非铁,乃是上古神物独有的星陨母材——传说中天外陨星坠入昆仑熔炉,经九天雷火淬炼而成。正是定海神针无疑。可如今整根神兵已被冻结成冰棍模样,连针尖都凝出冰刺,显然遭到了某种力量的强行压制,甚至可能已被改写封印。
她取出随身匕首,在左手掌心划开一道口子,一滴精纯龙血滴落冰面。
血珠落地不散,反而如熔金般滚烫,瞬间蒸腾起大片白雾。冰层发出细微龟裂声,一道道裂痕自血珠为中心向外蔓延,如同蛛网骤然张开。随着冰壳破碎,一股压抑已久的灵力波动骤然释放,整座废墟为之震颤,残柱倒塌,砂石飞扬。那股力量古老而愤怒,仿佛沉睡千年的巨兽终于睁开了眼。
就在最后一层冰壳剥落的刹那,神针本体微微一震,表面浮现出四个古老篆字——“北海龙王”。
金光一闪即逝,字迹随即隐去,仿佛从未出现。
姜照瞳孔骤缩。她立刻俯身,以龙鳞铠甲边缘贴近神针,汲取其残留气息。那气息极寒,却夹杂一丝陌生的神性波动,既非北岳后勇,也非任何已知神祇。更关键的是,这四个字不该出现在这里。北海龙王尚未成封,神位空悬,何来铭文提前现世?
除非——有人故意留下线索,误导追查方向。
她猛然想起半月前封神碑基座出现的冰晶纹路,当时只当是极寒之力渗透所致,如今看来,那根本不是攻击痕迹,而是某种引导信号。洛基袭击月宫、黑雾侵扰碑体、敖丙失踪、神针异变……所有事件环环相扣,目的只有一个:让所有人以为危机来自东方或北方极寒之地,实则真正目标,早已悄然转向尚未设防的北海。
“好一招声东击西。”她低声说道,语气冰冷如刃。
这时,敖丙手指微动,再度睁开眼。这一次,他的目光清明了些许,虽仍虚弱,却已能认出她。
“姜……姜姐姐?”他声音沙哑,“我……我在哪儿?”
“你在东海废墟。”她扶他坐起,动作轻柔却不容抗拒,“你记得发生了什么吗?”
敖丙皱眉思索,片刻后痛苦地抱住头:“我记得……那天夜里,神针突然震动,我过去查看……然后看到一个影子站在祭坛上,手里拿着一块黑色铜牌……他说……只要我能唤醒神针里的力量,就能救回父亲……再后来……我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铜牌?”姜照追问,“什么样子?”
“方形,边缘有锯齿纹,正面刻着一只眼睛……背面……好像是字母……不对,是符号,像蛇缠着权杖……”
姜照心中一凛。那不是字母,而是虚界材质兵器常见的图腾标记,象征着“永恒之蜕”——一个早已被天庭抹去名号的禁忌组织。他们信奉混沌重生,主张打破四海封印,释放远古灾厄。幕后之人不仅借用了北欧黑雾的形态,还融合了其他体系的力量,意图混淆视听,制造混乱。
她不再多问,从怀中取出一枚空白玉符,将神针残留的气息封入其中。玉符顿时变得冰冷,表面浮现出细微霜纹,如同呼吸般微微起伏,仿佛里面封印的不是气息,而是一颗正在跳动的心脏。
“你先休息。”她说,“我会带你回营地。”
敖丙摇头,眼中泛起泪光:“不行……我是罪人……我不该碰神针……若因此害了天庭……我万死难辞……”
“你没有选择。”姜照打断他,声音坚定如铁,“你是被引诱的,不是背叛。现在最重要的是阻止下一步行动。真正的罪人,还在暗处看着我们自相猜忌。”
她站起身,望向海面。阳光透过百米深水洒下斑驳光影,却照不进这片废墟的核心。她传令随行守卫:“封锁此地,任何人不得进出。对外宣称龙宫遭遇海啸损毁,正在修复。违令者,按叛律处置。”
守卫领命而去,身影隐入浊流。
姜照扶起敖丙,催动神行术。两人身形化作一道青光,破水升空。云层在头顶聚拢,风势渐强,雷声隐隐滚动。她将玉符收入袖中,指尖仍能感受到那股寒意,仿佛有东西在符内缓慢爬行,试图寻找缝隙钻出。
飞行途中,敖丙忽然开口:“姜姐姐……你说他们为什么要用‘北海’的名字?是不是……那里有什么特别的东西?”
姜照没有回答。她只是握紧了袖中的玉符,目光投向北方苍穹。风卷衣袂,猎猎作响。她知道,北海之下,埋着一座远古神殿,供奉着“门之主”——那位在第一次封神之战中被斩去真名的存在。若那扇门真的开启,天地将重归混沌。
就在她们即将脱离东海范围时,玉符突然剧烈震动了一下。姜照低头看去,发现符面霜纹正缓缓拼合成一个新的图案——那是一扇半开的门,门缝中透出幽蓝光芒,仿佛通往某个沉睡的深渊。
她的脚步在云端一顿。
远处,乌云裂开一道缝隙,月光洒落,映照在她冷峻的侧脸上。那一瞬,她仿佛听见了来自北海深处的低语,如潮水般涌来,又悄然退去。
门,已经开始动了。
而她,必须赶在它完全开启之前,抵达那片无人敢踏足的极寒之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