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照指尖一颤,玉符缓缓沉入废墟深处的青铜祭坛。那是一处被海浪啃噬千年的古殿残基,穹顶早已坍塌,只剩几根盘龙柱斜插在沙砾之间,如同巨兽折断的獠牙。他跪坐于中央,双手结印,额角渗出细密血珠——这一式“封灵归墟”,需以神魂为引,将天地气机锁入符中,稍有差池,便是神识崩裂、永堕虚妄。
最后一道咒文吐出时,东海忽然静了。
不是风停,也不是浪息,而是整片海域仿佛被无形之手按下了暂停键。飞鸟凝在半空,水花悬于礁石边缘,连远处巡律舟舰上飘动的旌旗都僵成一片死寂。玉符没入祭坛的刹那,一道幽光自海底蜿蜒而起,如蛇行地脉,直贯九霄。
同一瞬,泰山玉皇顶的风变了。
原本轻拂松林的山风骤然沉重,像是从苍穹之上压下了一座看不见的大岳。云层未裂,雷声不响,可空气却像浸透了铅水,每一口呼吸都带着滞涩感。众神心头莫名一紧,仿佛天地正屏住呼吸,等待某一言、某一念,来打破这诡异的平衡。
朱庇特立于高台西侧,紫袍垂地,金线绣着奥林匹斯十二宫图腾,在昏沉天光下泛着冷芒。他指节轻叩权杖顶端的雷霆之眼,那颗由陨星核心雕琢而成的宝石微微震颤,似感应到了什么远古威压。他的目光先落在封神碑上——那通高达九丈的玄黑石碑,表面流转着无数细密符纹,宛如活物般缓缓游走;随后,他缓缓移目,看向碑前那人。
柳承稷静立不动,青衫素袍,无冠无饰,唯有腰间悬一枚古朴铜铃,随风轻响一声,便再无声息。
“我听闻,此碑定百神之位,依气运而序,不以强弱论尊卑——可有此事?”朱庇特开口,声音不高,却如洪钟震荡八方,穿透层层云霭,直抵诸神耳膜。
全场寂静。
柳承稷依旧背对众人,只淡淡回了一句:“你说得不错。”
话音落,气氛骤然绷紧。
朱庇特踏前一步,足下青石无声龟裂,蛛网般的裂痕向四周蔓延。他眼中闪过一丝怒意,声音渐重:“那我便要问了——为何奥林匹斯十二主神,仅列边缘配享之位?北欧九界诸神,不得入主四象?我等亦掌一方天地,统御万民信仰,何以独被排于体系之外?”
他语速愈急,字字如锤击铁:
“若说气运,罗马帝国绵延千年,香火未断;拜我名者,遍布七洲;信徒之城,至今仍刻‘朱庇特护国’之铭!若论职守,雷电司天,战神护国,医神救世,酒神慰人心,智神启文明——哪一项逊于尔等山岳河海之神?今日你立新天庭,却以‘华夏正统’为名,划界封禁,拒外神于门外——这难道不是神权垄断?是排他之政!是独裁之始!”
数位外神低头交换眼神。埃及的荷鲁斯微微颔首,波斯的密特拉握紧了腰间弯刀,北欧的提尔低声道:“他说出了我们不敢说的话。”而印度某位火神则冷笑一声:“不过是借题发难罢了。”
就在这暗流涌动之际,东岳席位猛然站起一人。
石敢当披甲未卸,肩头尚沾昆仑关的尘灰,铠甲缝隙里还嵌着半截断裂的箭矢。他一步踏出,地面轰然震颤,五岳神位齐齐共鸣,仿佛大地深处传来五声低吼。他不看朱庇特,而是抬头望天,声如裂岩:
“我五岳镇地脉,承天命,守四方。东岳主生,掌魂籍轮回;西岳主杀,执刑狱断罪;南岳主寿,护万民生养;北岳主寒,镇阴冥邪祟;中岳主衡,维天地秩序。每一座山,都压着一道灾劫;每一位神,都担着一份因果。”
他猛然转身,目光如刀劈向朱庇特:“你们的神呢?战神终日斗殴,醉酒闹殿;酒神纵欲狂欢,败坏祭祀礼制;爱神乱点姻缘,拆散良缘无数;智慧女神偏袒私族,审判失公——谁在维系天地秩序?谁在镇压邪祟横行?你们的神殿建在云端,却从不俯视人间疾苦!也配谈‘共治’?”
朱庇特脸色微变,手中权杖重重顿地:“你这是污蔑!奥林匹斯诸神各有其责,岂容你肆意诋毁!”
“我这是实话。”石敢当冷笑,周身气息暴涨,“封神不是赐爵,是授责。你若真想位列正神,那就拿出你镇守的地脉来,拿出你压制的灾厄来,拿出你护佑的生灵香火来——让我看看,你的神,究竟值几斤几两!”
言罢,他双手猛然张开,体内精魄震荡,一道浩大气息冲天而起。
刹那间,东方天际泛起金光,泰山东麓地脉涌动,山影虚化升腾,化作千丈巨岳虚影,巍然矗立于虚空之中。紧接着,西岳华山剑气冲霄,南岳衡山祥云缭绕,北岳恒山寒雾弥漫,中岳嵩山古钟回荡——五岳气运自四方奔涌而来,在空中凝成一座旋转的山形法阵,五峰交错,宛如天地棋局落子,直压朱庇特头顶!
朱庇特怒吼一声,权杖高举,奥林匹斯神力爆发。雷云自虚空中凝聚,金色闪电交织成网,化作一头咆哮的雷霆巨鹰,展翅迎击。鹰喙撕裂长空,双爪抓向山影,竟硬生生将东岳虚影撕开一道裂痕!
两股力量相撞,空气炸裂,气浪横扫数十丈,吹得众神衣袍猎猎,不少人踉跄后退。封神碑基座发出低沉轰鸣,碑身竟开始缓缓倾斜,补天石碎片光芒闪烁不定,似将崩解。
就在此刻,柳承稷抬步上前。
他未动拳脚,未结印诀,只是伸出一手,轻轻按在碑体之上。
那一瞬,自由天庭的气运自九天奔流而下,如江河归海,尽数汇入碑中。那气运非金非火,非雷非风,而是混杂着千万百姓祈愿、百川奔流之势、万山拱卫之形,浩浩荡荡,不可阻挡。碑身剧烈一震,随即稳住,倾斜之势戛然而止,重新挺立如初,甚至比先前更加稳固。
全场寂静。
柳承稷收回手,目光扫过朱庇特,又掠过全场诸神,声音不高,却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
“封神规则,早已定下——依天地气运而序,凭职守功业而封,非私欲可改,非强辩能移。今日之议,到此为止。”
他话音落下,封神碑表面金光一闪,一道符文浮现又隐去,如同天地本身在回应他的裁定。
朱庇特死死盯着他,手中权杖微微发颤。他没有再开口,而是缓缓后退一步,转身走回己方阵营。坐下时,指节仍紧扣杖柄,关节泛白,仿佛要将那雷霆之眼捏碎。
石敢当冷哼一声,收拢气息,五岳虚影渐渐消散。他回到席位,甲胄碰撞之声清脆如铁雨落地。眉宇未展,唇线紧绷,显然余怒未平。身旁副将低声劝道:“大人何必动怒?他们不懂也就罢了。”石敢当冷冷道:“不懂不可怕,怕的是装懂还敢伸手。”
柳承稷依旧立于原地,背对封神碑,面朝群神。风拂过他的衣角,带起一丝微尘,又被无形屏障挡下。他不动,便如定海神针,无人敢再轻言挑战。
片刻后,一位西方神使低声询问身旁同僚:“他真的……能决定一切吗?”
那人沉默许久,才答:“他已经不只是主持者了。他是规则本身。”
此时,柳承稷忽然微微侧头,眼角余光扫向北方天际。
那一眼极短,几乎无人察觉。但就在他转回视线的瞬间,袖中某物轻轻一震。
是一枚玉符。
它本应留在东海巡律舟舰的密匣中,由姜照亲自封存。此刻却出现在他袖内,表面覆着一层极细的霜纹,正缓慢蠕动,如同活物呼吸。那霜纹呈螺旋状,一圈圈向中心收缩,仿佛某种封印正在松动。
柳承稷不动声色,指尖悄然抚过符面。
霜纹之下,隐约可见一道缝隙形状的痕迹,像是一扇门,正在缓缓开启。更深处,似乎有低语传来,古老、悠远,带着不属于这片时空的韵律。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无波澜。
而就在这一刹那,朱庇特忽然感到一阵寒意袭来。他下意识抬头,只见封神碑顶端的补天石碎片闪过一丝幽蓝光泽,转瞬即逝。那光极冷,不像星辰,倒像是来自深渊的凝视。
他皱眉,伸手摸了摸颈侧,那里有一道旧伤——曾在昆仑关之战中被石敢当的军旗划破。此刻竟隐隐作痛,血脉跳动间似有异物游走。
他压下不适,强迫自己坐正,心中却升起一丝不安:这场博弈,似乎早已超出言语之争。
而真正较量的,是谁能定义“神”的资格。
是谁,能决定那扇门——
该由谁开启。
就在这万籁俱寂之时,柳承稷缓缓抬起右手,指向碑体下方一处尚未铭刻的空白区域。
那里原本空无一字,此刻却因他一指,浮现出淡淡的金痕,似有文字正在生成。
“下一神位,”他说,声音平静却掷地有声,“将授予太阳神后羿。”
话音未落,北方天空突现异象。
一道金光自极远之地射来,穿透厚重云层,直落碑前。光柱中,隐约可见一人持弓而立,身形模糊,却令所有火神、日神本能低头。埃及的拉神悄然合拢双翼,希腊的赫利俄斯熄灭了车前的火焰灯,就连印度的苏利耶也不由自主地躬身。
那弓弦轻颤,虽未开,却已有焚天之势。
柳承稷的手仍举着,未放下。
朱庇特瞳孔微缩,看着那道金光,又看向柳承稷的背影。
他忽然意识到,这场博弈,从一开始就不在言语之中。
真正较量的,是谁能定义“神”的资格。
是谁,能决定那扇门——
该由谁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