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光自北方天际垂落,穿透层层云霭,如一道自太古流淌而来的星河之脉,直抵月宫前庭。那光不似日出时的炽烈,也不像雷霆般暴裂,而是沉稳、内敛,带着一种久别重逢的静默,仿佛穿越了千年的尘封记忆,只为在今夜轻轻叩响这扇冰封的心门。
月神玉兔仙子立于广寒宫外的白玉阶上,双耳微动,银毫轻颤。她本是灵觉最锐者,平日里一片落叶拂地都能惊起心湖涟漪,可此刻,她却屏息凝神,不敢稍有妄动。她的目光落在光柱尽头——那里,一道身影正缓缓从虚空中凝实,如同从岁月深处走出的旧梦残影。
他没有唤人,也没有通报。
早在数日前,她便察觉每至子时,宫墙之外总有阳气流转,极轻,却纯正无比,宛如晨露滴石,无声无息,却沁入骨髓。那气息不染杀伐,不含怨怒,反倒透着几分温润与执守,像是某种古老誓约的余音,在夜风中低回盘旋。她曾循迹而去,踏过霜雪铺就的小径,穿过幽雾缭绕的林间空地,只看见一道背影站在寒雾中,望向主殿的方向,一动不动。
那人披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玄色长袍,袖口磨损,腰带以粗麻系结,身形并不高大,却挺拔如松,仿佛天地倾塌也不能使其弯折半分。他未曾回头,也未言语,只是静静地站着,像一座守墓的人,又像一位归乡的游子。
那时她便知,此人非敌。
此刻,那人踏着金光而来,脚步未震地,衣袍未扬尘,仿佛不是行走在世间,而是行走于时光的缝隙之间。他停在庭外三步处,不再前进。右手掌心托着一团火焰——不是寻常火色,而是金中透白,边缘泛着淡青,焰心深处隐隐有符文流转,似星辰运转,又似大道低吟。那火不跳不躁,静静燃烧,却让整片庭院的空气都为之凝滞,连风都不敢轻易靠近。
“此火可破黑雾。”他说。
声音不高,却如钟振空谷,直入人心。每一个字都像敲在命运的弦上,余音久久不散。
殿内,嫦娥睁开了眼。
她原本盘坐于冰晶屏风之后,手中捻着一段银丝,正在修补一件旧衣。那是千年前织就的月华袍,通体由月华凝练而成,曾映照过九州大地的黎明与黄昏。边角已磨损,线头散乱,像是被时间啃噬过的记忆碎片。她一向不喜翻旧物,总觉得过往如烟,握得越紧,越容易化为虚无。但这几日心绪难平,指尖总不自觉地绕上那根银线,一圈又一圈,仿佛在编织某种无法言说的等待。
听到那句话,她的手顿了一下。
火焰的气息扑面而来,纯阳、炽烈,却不灼人。这火她认得——是太阳神火,但又不同。少了暴烈,多了沉淀,像是被某种意志长久驯养的归真之焰。它不像出自神祇之手,倒像是从一个人的灵魂深处捧出的最后一点光。
她起身,缓步走出。
足下无声,裙裾拂过地面,如同月光滑过雪原,不留痕迹,却令万物悄然臣服。她在庭前站定,与那人相隔五步。目光扫过他的脸——那是一张平凡至极的脸,眉宇间刻着风霜,眼角有细纹,唇色略显苍白,唯有那双眼,清澈如初雪融水,深不见底。
她移开视线,最终落在那团火焰上。
“你为何带来它?”她问。
声音很轻,却像冰锥刺破寂静。
“因它本该属于你。”后羿答。
三个字落下,天地仿佛微微一震。
嫦娥伸出手。指尖将触未触之际,火焰忽然跃动,形态扭曲了一瞬。下一刻,火光中浮现出一张年轻的脸——青衫简朴,眉宇间有风霜未洗尽的锐气,眼神却清澈坚定,带着少年独有的孤勇与赤诚。
是柳承稷。
不是如今执掌封神碑、统御万灵的自由大帝,而是千年前那个尚未封神、孤身闯昆仑关的青年战士。那时他不过初入地仙境,手持断剑,背负重伤,仍敢一人独战北冥魔君麾下十万阴兵。那一夜,血染昆仑雪,他的剑断了三次,骨头碎了七处,却始终不曾后退一步。
嫦娥的手猛地一颤,却没有缩回。
她盯着那面容,仿佛要看穿时光的迷雾,回到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她记得那一战,也记得那个名字。那时她尚居月宫,冷眼看世间焚毁,以为一切终将归寂。直到有一天,一道箭光划破长空,射落九轮烈日。
那一箭之后,太阳只剩其一。
而持弓者站在山巅,回望月宫,久久未动。
后来她才知道,那人名叫后羿。
再后来,她听说他在某次征战中失踪,魂魄不知所踪。有人说他死于魔渊,有人说他被天道放逐。唯独没人提起,他曾带回一缕太阳本源之火,藏于北海极渊之下,以自身精魄温养千年。
如今,这火竟在他手中重现。
火中的影像不过停留三息,便悄然隐去,重归纯粹的神火流转。
“他心中曾有一日,永不坠落。”后羿低声道,“我替他守到了今天。”
声音很轻,却重若千钧。
嫦娥沉默良久,才缓缓收回手。“你怎会认识他?”
后羿未答。他只是低头看着掌中的火,像是在确认它的温度是否依旧。他的手指微微颤抖,不是因为虚弱,而是因为某种更深的牵连——那火不只是能量,更是记忆的容器,承载着他与柳承稷并肩作战的每一瞬生死,每一次呼吸,每一声低语。
片刻后,他转身。
动作很慢,却决绝。没有告辞,没有回首,仿佛这一面本就不需言语收尾。他知道,自己来此,并非为了相见,而是为了交付。交付一段誓言,一份承诺,一个跨越千年的托付。
玉兔仙子望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身影融入宫门外的夜色,竟未留下一丝痕迹。唯有那团神火静静悬浮在庭中,照亮了嫦娥半边侧脸,也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仿佛延伸进了过去的某个角落。
嫦娥仍立着,目光未离火焰。
她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的事。那时天地未定,十日并出,人间焦土千里,江河枯竭,草木成灰。她居于月宫,冷眼看世间焚毁,以为一切终将归寂。直到有一天,一道箭光划破长空,射落九轮烈日。
那一箭,贯穿天穹,撕裂命运。
而持弓者站在山巅,回望月宫,久久未动。
那一刻,她第一次感到心口微动,像是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但她终究没有回应。她选择了寂静,选择了永恒的孤独。
后来,她听说后羿炼制长生药,却被弟子背叛,药失人亡;又有人说他不愿苟活,主动赴死,魂归星野。可真相如何,无人知晓。
直到今日。
她低头看着那火,忽然觉得胸口有些发闷,像是被什么压住了呼吸。她抬手抚上心口,那里并无伤痕,却隐隐作痛——不是身体的痛,而是灵魂深处某根早已锈蚀的弦,被悄然拨动。
玉兔仙子悄然走近,低声问:“要熄灭它吗?”
“不。”嫦娥摇头,“让它烧着。”
她说完,走向殿内。步伐依旧平稳,语气也无波澜,可玉兔仙子分明看见,她经过屏风时,手指轻轻擦过那件未补完的月华袍,动作极轻,却又极缓,像是怕惊扰了沉睡的梦。
庭中,神火静静燃烧。
后羿走出了月宫结界。
一步踏出,天地骤暗。他不再借助神光,也不引动气机,只是普通地行走,如同凡人归家。夜风吹起他的衣角,带起些许尘灰,也吹散了他身上最后一丝神性光辉。
他知道,自己已经完成了最后一件事。
千年前,他曾立誓守护一人。那人不是嫦娥,也不是天帝,而是一个曾在昆仑关外与他并肩作战的年轻人。那时柳承稷还未封神,一身修为不过初入地仙境,却敢直面北冥魔君,手持断剑逼退万军。
那一战,天地变色,乾坤倒悬。后羿为护阵眼,硬接魔君一击,筋骨尽碎,坠入深渊。是柳承稷冒死抢回他的尸身,以心头血续其生机,甚至愿代他承受天罚,甘受三劫雷刑而不悔。
可后羿活了下来,柳承稷却被卷入时空乱流,消失三年。
等他归来时,已是另一番模样——眼神更冷,手段更狠,肩上扛起了整个苍生的命运。他成了人人敬仰的自由大帝,却再也笑不出当年那种干净的笑容。
从那以后,后羿便知道,有些人注定要扛起天下,而他自己,只能做一个守火的人。
他守的不是太阳,而是那个曾为苍生逆天而行的灵魂。
他潜入北海极渊,在寒冰与黑暗中盘坐千年,以自身精魄温养那一缕太阳本源之火。每逢心神动摇,他便想起柳承稷那句:“只要还有一人愿战,这世就不能算亡。”
于是他坚持了下来。
如今,他将太阳神火交予嫦娥,不只是为了对抗即将降临的黑雾,更是为了让那团火有个归处——一个能理解它重量的地方。
他抬头看了一眼月亮。
圆润、清冷,一如千年前。
然后他继续前行。
脚步越来越轻,身形也越来越淡。并非消散,而是与夜色融为一体,像是终于卸下了千年的担子,可以真正地休息了。
就在他即将彻底隐入黑暗之时,嘴唇微启,吐出一句话:
“欠你的,还了。”
话音落下,风止,火熄,天地归寂。
庭中那团神火,毫无征兆地跳动了一下。
火焰中心,一道极细的金丝浮现,形如弓弦,一闪即逝,仿佛是对某个遥远誓言的回应。
嫦娥在殿内猛然抬头。
她没听见那句话,但她感觉到了——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这一刻彻底结束了。像是潮水退去后的沙滩,空旷而宁静;又像是冬雪融化后的第一缕春风,温柔而陌生。
她站起身,走到门前。
月光洒在空荡的庭院里,神火仍在燃烧,可温度似乎变了。不是纯粹阳炎,而是掺进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寂寥,像是告别,也像是释怀。
她伸出手,想再触一次火焰。
指尖刚靠近,火苗忽然向内收缩,形成一个微小的漩涡。
漩涡深处,映出一双眼睛——不属于后羿,也不属于现在的柳承稷。
那是更早之前的某个瞬间,某个无人知晓的战场。
风雪漫天,尸横遍野。一只满是血污的手伸向另一只手,掌心托着一枚燃烧的火种,而另一只手紧紧握住它,哪怕指骨断裂也不松开。
画面一闪而逝。
火焰恢复平静。
嫦娥怔立原地,良久,才缓缓闭上眼。
她终于明白,有些守护,从来不需要被看见。
有些告别,也不需要被听见。
庭中,神火依旧燃烧,照亮了整座月宫,也照亮了那段被遗忘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