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承稷手中拂尘尚未收回,碑体震动已再度加剧。上一次是潜行于地脉的黑雾,这一次却是整片幽冥之气自下涌动,如潮水拍岸,层层推进,仿佛九幽深处有巨兽苏醒,正以呼吸撼动天地根基。他掌心贴石,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神识如丝线般探入碑内。那股气息并非外邪入侵,而是源自极深处的地府本源——古老、沉重,带着亡者世界的静寂与威压,宛如千年前沉眠的钟声,在血脉中激起回响。
他眸光一凝,眉宇间掠过一丝罕见的凝重。
“暂停排查刻痕。”他传音守碑神将,声音低沉却穿透百步,“全员戒备地底,结三重玄甲阵,封锁祭坛四隅。”
话音未落,北侧地表轰然裂开,一道宽逾十丈的深缝横贯祭坛边缘,碎石飞溅,尘土冲天。寒气裹尸风扑面而来,吹得高台上旌旗猎猎倒卷,连火焰都为之青白。无数阴兵自裂缝中踏出,铠甲残破却阵列森严,手持锈戟,脚踏冥火,步步向前。其后五道身影凌空而立,衣袍无风自动,面容隐在幽光之后,唯见眸中两点赤红如血灯长明,映照出一片死寂苍穹。
东方鬼帝居首,一步踏出,声如铜钟,震得封神碑表面浮现出细密裂纹:“自由天庭执掌封神,可曾问过地府意见?”
柳承稷未动,衣袂轻扬,拂尘银丝垂落如雪。他目光平视,语气淡漠却不容置疑:“地府隶属三界秩序,自有统属。尔等擅闯封神重地,意欲何为?莫非真要掀起一场三界动荡?”
“统属?”东方鬼帝冷笑,唇角勾起讥诮弧度,“酆都大帝陨落千年,尔等竟浑然不知?今日我五方共议,地府无主,当自立封神榜!从此生死由我,轮回不仰他人鼻息!”
此言一出,天地俱震。云层翻滚如沸,雷霆隐现于高空之外,似有天机感应,即将降下警示。柳承稷眉峰微蹙,目光扫过其余四方鬼帝——南、西、北、中各立一方,皆不言语,唯有杀机暗藏,气息交织成网,隐隐锁住整座祭坛。他沉声道:“若酆都已逝,是谁维持轮回运转?又是谁镇压九幽恶魂?莫非你们以为,仅凭几万阴兵便可撑起六道轮转?”
鬼帝不答,只抬手一引。刹那间,阴风怒号,卷起万鬼残魂,在空中拼出四个大字——“酆都大帝”。墨色虚影悬于碑前,笔画扭曲如蛇行,透出不甘与执念,片刻后消散,仿佛只是旧日回响,却在众人识海中留下深刻烙印。
就在此时,护阵侧翼金光一闪,姜照天疾步而出,龙鳞铠甲金光乍现,每一片鳞纹都在共鸣,发出低沉龙吟。她右掌按地,龙族祖咒随血脉奔涌而出,古老符文自掌心蔓延至大地,如同根须扎进岩层。一声低喝,掌力如浪推去,地面龟裂三尺,百余名阴兵被震退三丈,身形溃散,化作黑烟倒卷回地缝。
然而就在此时,封神碑北面石纹忽然蠕动,如同活物般扭曲重组,仿佛有无形之手在碑体内书写。众人凝目望去,竟自行浮现出“酆都大帝”四字,笔画深陷寸许,墨黑如血,隐隐渗出阴寒之气,连空气都被冻结成霜。
柳承稷上前一步,拂尘垂落,左手按碑探识。碑灵回应迟滞,神识所触之处,似有一层古老规则覆盖其上,阻隔内外,如同有人以法则之力封印了真相。他低声开口:“不是伪造……碑承天地记忆,它承认此人曾为正统。”
姜照未退,反进一步。她咬破指尖,鲜血滴落在铠甲之上,瞬间被吸收,化作一道金色符链缠绕手臂。双掌合击胸前,金光暴涨如日初升,照亮整个祭坛。下一瞬,她猛然拍向碑面,轰然巨响中,石屑飞溅,余波震荡数十丈,几名神将踉跄后退。
但那四字非但未灭,反而更加清晰,甚至引发碑体轻微震颤,连带四周地脉共振,远处山峦传来闷雷般的轰鸣。
“不行。”她喘息稍定,额角渗汗,脸色略显苍白,“这不是外力能抹除的东西。它是……被铭刻进天地规则里的名字。”
五方鬼帝齐声长啸,声震九霄,直冲云外。东方鬼帝俯视高台,语气凛然:“地府自有传承,不需尔等册封。待我等唤醒旧主,再与尔等论道!”
说罢,五道身影同时后撤,阴兵列阵退回地缝。裂缝缓缓闭合,阴气收敛,仿佛从未开启。只余下碑面上那四字幽光微闪,像一口沉眠千年的古钟,悄然松动了第一道锈栓。
柳承稷挥手令守碑军退守内环,严禁追击。他立于高台,目光沉凝,久久未语。夜风吹动他的广袖,拂尘银丝轻颤,如同思绪纷乱难平。姜照缓步至其身侧,手抚铠甲,闭目感应。
“我能循碑中气息溯源。”她说,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动摇的决心。
“你知道下面有多深。”柳承稷声音低沉,“不止是鬼。那是亡者之路的尽头,是混沌与秩序交界的深渊。一旦迷失,便是永堕。”
“正因为知道,才必须去。”她睁开眼,瞳孔深处泛着淡淡的金芒,“龙族血脉通幽,若真有旧主残留意志,我能听见。而且……这碑在回应我。”
柳承稷未阻亦未允,只道:“不可深入。一旦失联,立刻折返。我不会让你成为另一个祭品。”
她点头,随即盘膝坐下,双手交叠置于膝上,龙鳞铠甲泛起温润光泽,宛如月照寒潭。片刻后,她呼吸渐缓,神识沉入碑文深处,顺着那缕幽冥气息逆流而下,如同孤舟驶入无光之海。
柳承稷转身望向北方地裂处,拂尘垂地,银丝轻颤。太乙救苦天尊率道阵弟子加固结界,渡厄菩萨仍在禅定,莲台金光稳定运行。然而方才那一幕,已动摇了所有人对秩序的认知。
酆都大帝若真已陨,那千年来执掌生死簿的是谁?五方鬼帝口称“唤醒旧主”,他们究竟是守护者,还是借名谋权的篡位者?而封神碑为何会自主显现一个早已消亡的名讳?
这些问题尚未解开,新的异象又起。
姜照忽而身体一僵,睫毛轻抖,唇角溢出一丝血迹。她未睁眼,却抬起右手,指向碑面某处——那里原本平整的石纹,竟开始缓慢勾勒出新的符号。线条细密,形似锁链缠绕王座,中央隐约可见一座城池轮廓,城门之上刻着两个古篆:酆都。
柳承稷立即上前扶住她肩头,低喝:“退出来!别再强行牵引!”
她未应,神识仍系于碑中。那图像继续浮现,城中灯火通明,街巷间游魂有序穿行,判官执笔,牛头马面巡街,一切如常。可就在镜头拉近至殿宇深处时,主座空置,唯有案上放着一枚断裂的玉印,印文模糊不清。
突然,一道黑影掠过画面,不是人形,也不是鬼物,而是一团旋转的灰雾,无声无息落在空座之上。刹那间,整座城池的灯火尽数熄灭,游魂哀嚎,判官笔断,铁索崩裂,冥河倒流。
姜照猛地睁眼,喷出一口鲜血,整个人向后倾倒。柳承稷一把揽住她腰背,将她扶稳,指腹触及她颈侧脉搏,发现跳动紊乱如鼓。
“看见了什么?”他问,声音紧绷。
她喘息未定,声音沙哑:“地府……还在运转。但主座无人。有人用某种力量撑住了秩序,可那力量……正在枯竭。就像一根即将烧尽的烛芯。”
“是谁?”
她摇头:“看不清。只记得那玉印碎了一角,像是被人强行掰断的。而且……那灰雾……它不是魂魄,也不是法相,更像是‘吞噬’本身。”
柳承稷目光微动。他记得古籍记载,酆都大帝信物正是“幽冥御玺”,其上有先天裂痕,相传乃盘古开天时地脉崩裂所致,独一无二。历代帝王登基,皆需以血契认主,否则无法调动冥律。
若此印尚存,哪怕破碎,也意味着酆都并未彻底消亡。
他低头查看姜照伤势,发现她掌心浮现一道黑纹,正沿着经络缓缓上移,如同藤蔓攀爬。他当即掐住她手腕三寸,以自身气运压制,指尖泛起淡淡青光,将黑纹逼停在肘部。
“你触动了禁忌印记。”他说,语气严厉中带着心疼,“那是地府最深层的封印标记,凡触之者,轻则神识受损,重则沦为傀儡。”
“可我们已经没有选择了。”她强撑起身,盯着碑上新显的酆都城影,眼神坚定如铁,“那下面不只是过去,是现在。而且……它在呼唤。我能感觉到,那股力量……它认得我。”
柳承稷沉默片刻,望着她苍白的脸色和眼中不肯熄灭的光,终于开口:“我会准备接应路线。从碑灵通道切入,布下七重归元阵,一旦你陷入危险,我会亲自把你拉回来。”
她点头,正欲再次入定,忽然间,碑面那“酆都大帝”四字微微一颤,其中一个笔画脱落,化作血珠坠地。血珠落地未散,反而缓缓爬行,朝着地缝闭合处移动,轨迹蜿蜒如蛇,最终没入泥土之中,消失不见。
高台之上,风声骤止。
柳承稷缓缓抬头,望向漆黑的北方天际,那里乌云密布,星辰隐匿,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屏息等待。
他知道,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