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掠过泰山玉皇顶西侧的石阶,吹动檐角铜铃轻响,那声音清冷而悠远,像是从千年前的战场残梦中传来。山巅之上,云海翻涌,月光如霜洒落青石,映得整座月宫如同浮于星河之上的孤舟。柳承稷站在偏殿之外,身影被月色拉得很长,像一道沉默的碑文。
他未踏入门内,也未召人通传。袍角在风中微微扬起,却不见半分凌乱——他的姿态始终如一,沉静、克制,仿佛连呼吸都经过丈量。他只是静静望着那道立于廊下的身影:嫦娥女帝披着素白长袍,衣袂不随风动,仿佛她本身就是风的一部分。她抬头凝视天幕中一轮清冷明月,目光深远,似穿透了时光的帷幕,落在某个早已湮灭的夜晚。
那一刻,柳承稷忽然觉得,她不是在看月亮,而是在等一个人醒来。
他走上前,脚步落在青石上无声无息,唯有衣袖随风微荡,划出一道极淡的弧线。琉璃灯尚未点燃,殿前石阶泛着幽光,像是埋藏着无数未诉之言。
“今夜无诏令。”他说,声音低缓,却不容忽视,“只为问一人、一事。”
嫦娥缓缓侧首,目光落在他脸上。那双眼睛深邃如渊,映着月华,却没有一丝波澜。她没有惊讶,也没有追问,只轻轻道:“你说。”
“千年前,昆仑关外那一战。”柳承稷声音不高,却清晰如刀刻石纹,一字一句凿进寂静的夜里,“你可还记得?”
她眉梢微动,指尖轻轻抚过袖口一枚银色月纹刺绣,那纹路细密精致,宛如真实的月影流转。良久,她才启唇,语气温淡,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寒意:“那一战,月亮也冻住了光。你怎么忽然提起它?”
柳承稷垂眸,视线落在自己掌心。那里有一道早已愈合的旧伤,横贯生命线,是他第一次握弓时被弦崩裂所致。他记得那天的风比现在更冷,雪落下来不是白的,而是灰的,混着血沫与焦土的气息。
“因为最近常梦见冰原。”他低声道,“梦见雪从天上落下时是红的,梦见箭矢穿空的声音比雷还响。可最清楚的,是我第一次握弓上阵那天——不是在神坛授封,而是在寒风里,跪着接过一把断弦的弓。”
他的语气很平静,仿佛讲述的是别人的故事。可那双眼底深处,却有火焰一闪而逝。
“那时你是何模样?”嫦娥问,转身走入殿中。
她并未关门,只是抬手拂去灯罩上的尘埃,取出一根缠着金丝的火引,轻轻一点。琉璃灯骤然亮起,暖黄的光晕如涟漪般扩散开来,照亮了四壁斑驳的壁画——那是早已褪色的战争图卷,战旗猎猎,尸横遍野,中央一道赤红身影执弓立于城头,背对众生。
灯火映照下,墙上浮现出一道极淡的影子,像是某年某月留下的旧日战场残像。那影子模糊不清,却依稀可见一人持弓引弦,箭尖直指苍穹。
“凡人。”他说,走进殿内,站在光影交界处,“名叫柳艺,出身边陲小城,父亲是戍边军匠,母亲早亡。十岁那年,北境妖兽破关,铁蹄踏碎城墙,火光照亮整个冬夜。我随流民南逃,在乱军中捡到一张残弓。不会拉,就用石头砸断敌兵膝盖,再夺刀砍头。”
他顿了顿,喉结微动,像是吞下了那段腥臭的记忆。
“十五岁入征西营,靠射术活命。二十岁那年,上古冰龙自北极深渊苏醒,撕裂三十六座城池。诸神未至,人间无将可用。朝廷临时征调各地射手组成‘破鳞队’,我被编为末等箭手,驻守昆仑关后翼。”
“但你上了前线。”嫦娥说,语气笃定,仿佛早已知晓结局。
“因为我看见后羿站在城头。”柳承稷嘴角浮起一丝笑意,那笑容极浅,却让整张脸都柔和了一瞬,“他没穿金甲,也没持日轮弓,就那样站着,风吹得袍角猎猎作响。他说:‘若无人敢先出手,那我便做第一箭。’然后转身问我:‘你怕吗?’”
“你怎么答?”
“我说不怕。其实怕得发抖。”他坦然承认,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剑柄,“可他说:‘怕也要站出来,这才是战神该做的事。’然后把他的备用弓递给我,说这弓能引动天火,让我守住东侧裂谷口。”
殿内忽然安静下来。墙上的影像微微颤动,仿佛回应这段尘封往事。一阵风穿窗而入,灯焰摇曳,光影错乱间,竟似有千军万马奔腾之声隐隐回荡。
“那一战,你一箭焚龙眼,二箭断龙须,三箭钉住其喉骨,逼它坠入地渊。”嫦娥终于转过身来,目光如水般覆在他身上,“事后万民称你为‘年轻的战神’,史官记你以凡躯撼神兽,开百年未有之奇迹。”
柳承稷摇头。“那是误传。”他说,声音低沉却不容置疑,“真正焚龙眼的是后羿。他引太阳真火贯虹而下,我才得以趁势连射。若非他牵制全身气机,我连近身的机会都没有。那一箭,是他用命换来的时机。”
“可名字已经传开了。”嫦娥轻叹,“世人只记得胜利者的名字,不在乎真相如何。”
“我知道。”他目光沉静,望向窗外那轮明月,“战后,我在废墟里找到他。他坐在一块焦石上,手臂被龙血腐蚀,半边身子结了冰霜,嘴唇发紫,却还在笑。我说百姓都在传我的名字,他说了一句我一辈子都忘不了的话——‘真正的战神,不该在乎名字落在谁头上。只要苍生记得有人挡在前面就够了。’”
他的声音微微发涩,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喉咙。
“然后呢?”
“然后他当着所有将士的面,向主帅举荐我为主将,说‘此子心净如雪,箭出无我,堪当大任’。”柳承稷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那双手如今握得住权柄,却再也拉不动当年那张重达三百斤的日炎弓,“那一刻我才明白,所谓战神,不是谁能杀最多敌人,而是谁愿替千万人扛下那一击。”
殿内灯火微微晃动,墙上的战场影像随之颤动,仿佛天地也为之共鸣。
“后来呢?”嫦娥轻声问,像是怕惊扰了这段回忆。
“后来朝廷封我为镇北将军,赐姓‘柳’,列入宗谱。但我始终不敢自称战神。”他抬起头,目光穿过窗棂,投向北方那片依旧阴霾的天空,“直到今日,每当我执掌封神榜,决定一位神祇的名位时,总会想起那个躺在雪地里的太阳神。他本可独享荣耀,却把光芒让给了我这个凡人。”
他的声音渐低,却愈发沉重。
“所以他今日送来那团火。”嫦娥望着窗外,眸光微闪,“不是为了证明自己未朽,而是告诉你——你还记得当初为何拿起弓吗?”
柳承稷久久不语。
风停了,云散了些,月光斜斜洒落,照见他眼角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细纹。那是岁月刻下的痕迹,也是无数次仰望星空时,被寒风吹干的眼泪。
良久,他走出殿门,立于石阶之上。夜色依旧浓重,北方天际仍被乌云遮蔽,但东方已有微光浮动,似晨曦将启,又似希望初燃。
“我不是战神。”他说,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殿内,“我只是个接过火炬的人。”
嫦娥站在门内,看着他的背影。那身影挺拔如松,却又透着几分孤寂。她忽然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千年前的昆仑关头,也有一个少年站在风雪中,接过一支燃烧的箭。
“那你现在明白了?”她问。
“明白了。”他点头,目光坚定如铁,“权力不是用来居功的,就像那支箭,射出去就不该想着收回。后羿教会我的,从来不是怎么赢一场仗,而是怎么守住一个人该站的位置。”
话音落下,天地骤然陷入一种奇异的寂静。
风忽然停了,铜铃不再响,灯火也不再摇曳。整座月宫仿佛被时间遗忘,连星辰的轨迹都停滞了一瞬。
就在这刹那,柳承稷抬起右手,指尖轻轻拂过腰间佩剑的剑柄。那是一把无铭古剑,从未出鞘,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是从何处得来。传说此剑乃天外陨铁所铸,饮过神血,封印着一段禁忌之力。
此刻,剑柄上一道细微裂痕正渗出极淡的金丝,如同血脉搏动,一闪即逝。
他没有察觉。
远处山峦之间,一声低沉钟鸣悠悠传来,不知是哪座庙宇在报晓。紧接着,第二声、第三声接连响起,自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像是某种古老的仪式正在苏醒。
柳承稷依旧立在阶前,目光投向天边渐亮处。他的左手垂在身侧,指节微微收紧,像是握住了某种看不见的东西——也许是信念,也许是责任,也许,是那个早已离去的身影留给他的最后一道嘱托。
嫦娥轻轻合上门扉。
门缝闭合前最后一瞬,她看见他嘴唇微动,似在默念一个名字。
不是“战神”,也不是“将军”。
而是——
“师父。”
门关上了。
石阶上只剩一人独立月下。
晨光尚未抵达,但他已面向东方。
风起了。
铜铃再响,这一次,声声入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