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承稷的手指刚从碑面收回,那道裂痕便猛地一颤。寒雾不再是缓慢渗出,而是如呼吸般剧烈起伏,一股极北之地的凛冽气息扑面而来,带着冰层断裂的脆响与远古龙吟的回音。那声音低沉悠长,仿佛自地心深处传来,又似穿越了千万年的时光,在众人耳畔炸开一道无声惊雷。
他未退半步,拂尘轻扬,金光如丝线般探入裂口。那金丝细若游丝,却坚韧异常,顺着裂缝蜿蜒而下,如同灵蛇穿隙,试图封堵那正在苏醒的异动。碑体震动愈发剧烈,石屑簌簌剥落,符文闪烁不定,忽明忽暗,像是在挣扎、在抗拒某种不可名状的力量。片刻后,一道幽蓝纹路自裂缝深处浮现,蜿蜒而上,竟在石面上勾勒出一头盘踞的巨龙轮廓——鳞甲由寒冰凝成,每一片都透着死寂般的冷光,双目空洞却透出森然意志,仿佛早已看穿今世众生。
“不是刻痕。”姜照天后低声道,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被风吞没,“是长出来的。”
她上前一步,右臂覆上龙鳞铠甲,纯阳血气在经脉中奔涌,如江河倒灌,炽烈之息自丹田直冲四肢百骸。铠甲泛起微光,映得她面容如镀金焰,她将手贴向冰龙纹路。刹那间,霜花逆流而上,沿着铠甲缝隙迅速蔓延,转瞬冻结整条手臂。冰晶如活物般攀爬,发出细微的“咔嚓”声,仿佛骨骼正被寸寸冻裂。她闷哼一声,强行抽身,袖口已被冰晶撕裂,皮肤青白,血脉几乎停滞,指尖微微发紫。
“这不是死物。”她喘息着,额角沁出冷汗,却仍挺立不倒,“它有意识,还在……生长。”
风掠过玉皇顶,吹动她的发丝,也吹乱了碑前肃穆的气氛。神将们屏息凝神,手中兵刃悄然握紧,目光齐刷刷投向那不断蠕动的冰纹。那已不只是图案,更像是某种生命的胚胎,在碑体内缓缓孕育。
后勇立于碑侧,一直沉默。他身形高大,披着玄铁重铠,肩头积雪未化,宛如一座伫立千年的冰雕。此刻,他腰间寒冰戟突然震颤,嗡鸣声越来越急,仿佛受到召唤,又似在回应某种血脉深处的共鸣。他抬手按住戟柄,指节发白,青筋暴起,却无法阻止那股来自地脉深处的牵引——那不是外力,而是源自他体内某处沉睡已久的东西,在苏醒,在嘶吼。
“放开它。”柳承稷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却如钟声荡开。
后勇一怔,眉头微蹙:“你说什么?”
“让它指向该去的地方。”柳承稷目光未移,依旧盯着碑面游走的冰纹,“你压了太久,它迟早会自己挣出来。与其强行压制,不如顺其势而察其源。”
话音落,寒冰戟脱鞘而出,悬于半空,戟尖直指北方虚空,微微震颤,如同感应到某种遥远的共鸣。周围神将神色骤变,有人低喝:“北岳大帝,此物异动,是否受控于外?”
“若我已被控,”后勇终于开口,嗓音沙哑如冻土开裂,每一个字都像从冰缝中挤出,“昨夜封神台前,便不会任你们查验三遍血脉印记。我的魂印未染黑纹,心脉无蚀痕,五岳血契仍在,你们不信我,难道还不信盘古老印?”
柳承稷抬手,制止后续争执。他盯着戟尖所指方向——极寒神域,那片被万年玄冰覆盖、连地脉都近乎凝固的禁区。传说中,那里是天地初开时最寒冷的一缕气所聚之地,连时间都会冻结。
“它不是在攻击。”他说,“是在回应。”
仿佛应和他的话,碑面再次震动,冰龙纹路游走如活物,原本模糊的轮廓逐渐清晰,龙首低垂,尾部延伸出一条曲折路径,最终定格在一片冰封巨殿的影像上。殿门紧闭,通体由黑曜玄冰铸就,门环为双首冰蛇交缠,上方浮现出三个残缺古字:玄渊殿。
“那是……”姜照低声,瞳孔微缩,“北海最深处的禁地。传说中,女娲娘娘以补天余火封印败战之龙的地方。那一战,陨落九位星官,七座岛屿沉入海底,连月相都被打乱三年。”
“不只是败战之龙。”后勇缓缓收戟归鞘,金属与冰晶摩擦发出刺耳声响,令人牙根发酸,“是第一个拒绝归序的存在。它不信天地有规,不信众生有序,只信力量可改写一切。当年它毁了三座神山,冻死了七位守碑人,最后是盘古大帝亲自出手,才将其残魂打入玄渊之下,用三千道封神符文锁住其命脉。”
柳承稷凝视碑上图案,拂尘轻挥,金光将影像定格于空中,如同一幅凝固的画卷。他指尖轻点,画面缓缓旋转,显露出玄渊殿背后的地形——一道深不见底的冰渊,形如巨口,四周布满断裂的锁链残骸,每一环都刻有古老的镇压咒文。
“现在它醒了。”他说,声音不高,却让所有人脊背生寒,“而且找到了入口。”
“怎么醒的?”姜照追问,眼中闪过锐利光芒,“封神碑本为镇压之器,为何反成它的通道?它是如何借碑之力渗透现世的?”
“因为有人松了锁链。”柳承稷目光转向后勇,语气不变,却如刀锋出鞘,“或者,有人一直没真正锁紧。”
后勇眉峰微动,没有否认,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指甲边缘泛起淡淡冰蓝,像是体内有什么东西正在苏醒,又像是记忆深处某段被封印的过往正悄然复苏。
“我没有放它出来。”他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掷地有声,“但我也没能彻底杀死它。每一次巡疆,我都往玄渊底下打入新的禁制,可每次回来,那些禁制都会少一道。它在啃食规则,一点一点,像蛀虫咬穿木梁。我以为还能撑十年,二十年……没想到,它借了封神碑的震动,提前破茧了。”
他的声音里没有辩解,只有疲惫与沉重。七千年守护,换来的竟是步步溃败。
“所以你的戟才会共鸣。”姜照明白了,目光落在那柄寒冰戟上,“它认出了你的气息——当年参与封印的人里,有你一个。你是它的‘旧识’,也是它的‘见证者’。”
“不止是我。”后勇抬起头,目光扫过众人,“还有西岳牛刚,南岳六和,中岳董尘。我们都签过血契,以自身气运为引,镇压玄渊七千年。可七千年过去,血契之力衰减,而它……还活着。它的意志比我们想象的更顽固,它的恨意,从未冷却。”
柳承稷沉默片刻,忽然伸手按在碑面冰龙纹路上。
金光与寒气交织,瞬间爆开一团雾浪,寒气如针,刺入肌肤。他眉头一皱,迅速收回手,指尖已结出一层薄冰,但眼中却闪过一丝了然。
“它不是单纯想逃。”他说,“它要的是归位。它认为自己才是最初的秩序建立者,而现在的封神体系,不过是篡夺者的游戏。所以它不毁碑,反而顺着碑的脉络渗透进来——它想从内部改写规则,重塑天地法则。”
“那就不能让它再碰碑。”姜照果断道,“立即切断碑与地脉的连接,封闭所有灵纹通路。哪怕暂时中断百神归位仪式,也不能让它动摇根基!”
“不行。”柳承稷摇头,语气坚定,“封神碑若断脉,三界气运将失衡,百神归位仪式也会崩塌。届时群神无主,妖魔趁势而起,人间必陷大乱。我们现在不能动它,只能查源头。”
“你是说……”姜照看向北方,眼中已有决意。
“极寒神域。”柳承稷语气沉定,目光如炬,“必须去一趟玄渊殿,看看到底是谁,在帮它松绑。是内鬼作祟,还是外敌潜入?是血契失效,还是有人主动献祭?唯有亲临其境,才能查明真相。”
“我去。”后勇立刻道,一步踏出,气势如山。
“你不能去。”姜照拦住他,声音冷静却不容置疑,“你身上有它的感应烙印,一踏入玄渊范围,就会被锁定。它等的就是这一刻——让你成为开门的钥匙。你一旦靠近,封印反而会加速崩解。”
“那谁去?”后勇反问,声音微沉。
“我去。”柳承稷说。
两人同时看向他。
“我不是五岳血脉,不受血契影响;我也不是龙族,不会被寒毒侵蚀。更重要的是——”他抬起手腕,露出那一道淡银痕迹,细如发丝,却贯穿腕骨,“它想找的‘背叛者’,未必只是你们。”
姜照瞳孔微缩:“你早就知道?”
“昨晚发现那行字时就知道了。”柳承稷拉下衣袖,遮住印记,神情平静如水,“这印记,是昆仑关之战留下的。当时我追击一名虚界刺客,深入雪谷,误触一座冰棺。棺中有一具龙形骸骨,通体漆黑,唯有双目残留一丝幽光。它睁眼看了我一眼,然后笑了。那笑容不像恶鬼,倒像故人重逢。我逃了出来,但这道痕,从此就没消过。”
风又起了。
吹动他的衣角,也吹动碑缝中的寒雾。冰龙纹路轻轻扭动,仿佛在聆听这场对话,又似在低语某种古老的预言。
“那你为什么现在才说?”姜照声音发紧,眼中已有警惕。
“因为我一直在确认。”柳承稷望着北方,目光穿透云层,仿佛已看见那座冰封巨殿,“确认它是想杀我,还是……想用我。”
没有人接话。
他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一个被古老邪龙标记过的人,如今要主动走进它的巢穴,这到底是勇气,还是陷阱?是救世之举,还是堕入深渊的第一步?
“我不怕它用我。”柳承稷转身,面向碑前空地,身影笔直如剑,“我只怕我们站在这里争论对错的时候,它已经把门推开了一寸。”
他看向后勇:“你留下,镇守碑台。若有异动,立刻启动五岳联阵,召集四方神将协防。记住,若见金光三闪,便是我在求援。”
又转向姜照:“你调集巡律舟舰,在外海待命。一旦我发出信号,你就带龙族精锐切入玄渊外围,切断任何试图接应的力量。不要贸然进攻,等我消息。”
“那你呢?”姜照问,声音轻了几分。
“我一个人进玄渊殿。”他说,语气平淡,却重如千钧,“它要见的,本来就是我。”
话音未落,碑面冰龙纹路猛然一颤,整座封神碑发出低沉轰鸣,如同警告,又似回应。远处天际,乌云翻涌,一道极光自北方划破苍穹,如血丝横贯长空。
柳承稷站在原地,身影笔直,衣袍猎猎。
北风卷过玉皇顶,吹散最后一缕晨雾,也吹开了通往命运之路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