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承稷的手刚垂下,封神碑的震颤仍未平息。那道裂痕仍在呼吸,寒雾如脉搏般起伏,冰龙纹路在石面上缓缓游走,仿佛正用千万年的耐心,一寸寸啃噬着规则的根基。他站在原地未动,拂尘收于臂弯,目光却已从北方收回,转向碑前空地。
风卷起残雪,扫过玉皇顶。天地之间,唯有这片山巅仍悬于人间之外,仿佛自开天辟地时便孤峙于此,承载着某种不可言说的宿命。渡厄菩萨陈丽自西而来,足不沾尘,袈裟轻扬,身后浮现金卷虚影,其上梵文流转,似有佛音低诵,声若细泉,却穿透风雪,在人心深处激起涟漪。她每一步落下,脚底虚空便泛起一圈微不可察的金莲涟漪,转瞬即逝,如同慈悲的叹息。
她停步于碑前三丈,合掌行礼,神情肃穆却不带锋芒。那一双眸子澄澈如古井,映着碑面跳动的寒光,却无半分动摇。她不是来争权的,也不是来立威的——她是来履约的,履行百年前那一场无人知晓的密谈中,她与柳承稷共同许下的诺言。
太乙救苦天尊立于东阶,青袍猎猎,眉心一道金纹微闪。他盯着那金卷,冷声道:“十二品莲台已助守碑台,佛光三日不灭,功德已显。如今再立条款,是为共护,还是为争位?”声音不高,却如雷霆压境,字字含威。他是道门护法之首,职责所在,不容半点妥协。
渡厄未答,只看向柳承稷。她的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重量——那是信任,也是试探。她知道,今日之举,不只是佛门介入封神碑事务的开端,更是一次对整个天地秩序的重新定义。而这个决定,必须由他开口。
柳承稷终于迈前半步,靴底碾碎了一片薄冰,发出细微的裂响。他开口,声音不高,却穿透风雪,清晰得如同刻入石中:“昨夜碑生异纹,姜照触之即冻伤经脉,此非外力侵袭,而是规则内部被侵蚀。它从碑里长出来,说明封印机制已有缝隙。单靠道门镇压,难断其根。”
他说这话时,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疲惫。那不是身体的疲倦,而是来自灵魂深处的重负。他已经在这碑前站了整整七日七夜,未曾闭眼。每一次碑体震动,他都能感知到那股寒意如何沿着灵脉渗透,如何悄然扭曲原本稳固的铭文结构。他知道,这不是简单的反扑,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寄生”——某种存在,正在利用封神碑自身的规则,反过来瓦解它。
他抬手,指尖轻点碑面冰龙纹路旁一处尚未完全凝结的符文节点:“你们看这里——原本应是‘镇’字铭文,现在却被寒气扭曲成‘逆’形。这不是破坏,是篡改。若放任不管,七日后,整个碑体灵纹都可能被反向激活。”
话音落下的瞬间,那处符文微微一颤,竟真的从灰白转为幽蓝,隐约可见一个倒置的“逆”字轮廓浮现,旋即又被一层霜雾覆盖。太乙瞳孔微缩,袖中手指悄然掐诀,一道隐秘神识探出,却被碑面反弹,震得他指尖发麻。
“好高明的潜伏。”他低声喃喃,“它不是要打破封印……它是想让封印自己背叛我们。”
“正是如此。”柳承稷缓缓收回手,掌心已结了一层薄霜,但他恍若未觉,“所以我们不能只靠压制。必须建立新的平衡机制,引入外部力量,形成制衡。”
太乙冷笑:“所以你要引入佛门之力,绑定契约?你以为佛光真能净化这种源自本源的侵蚀?”
“不是引入,是整合。”柳承稷语气平稳,目光直视太乙,“佛门愿以佛光昼夜护持碑体,我们便许其在碑侧铭刻‘历劫佛祖’之名,作为佛道共荣象征。此举非为分权,而是将守护责任制度化。一旦佛光中断,铭文自动消隐;若有异动,佛门亦须第一时间协查。这不是信任,是约束。”
渡厄点头,神色不变,仿佛早已预料到这番安排。她轻轻抬起右手,指尖微屈,一滴金色血液自食指渗出,落入金卷之上。那血珠落地未散,反而如活物般顺着梵文游走,所过之处,文字逐一亮起,宛如星河苏醒。
梵文骤亮,整卷如燃,光芒直映碑面。刹那间,碑体轻微震动,冰龙纹路似有所感应,微微收缩,仿佛某种沉睡的意志被惊扰。风雪骤然停歇了一瞬,连时间都仿佛凝滞。
就在此刻,柳承稷伸手按向碑面契约区域。金光自他掌心扩散,与佛门金卷共鸣,碑石表面缓缓浮现四个古篆金文——“佛道共荣”。字迹初现时微弱,随两股力量交融而渐亮,最终稳悬于碑侧上方,与中央主铭遥相呼应,如同新立的天规。
风势稍缓,雪粒轻落。
渡厄收起金卷,退至碑侧阴影处,袖中莲台轻鸣一声,旋即归寂。她静立不动,目光落在那四字上,似有所思。她知道,这一笔落下,佛门百年来被排斥于核心之外的局面终被打破。但她也清楚,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那冰龙纹路的蛰伏,并非畏惧,而是在观察——观察这份联盟是否足够坚固,能否成为它下一步行动的突破口。
太乙负手而立,未再言语,只是每隔片刻,便以余光扫视碑面佛光流转是否稳定。他心中仍有疑虑。佛门虽表诚意,可那金卷中的誓言,终究依赖信仰维系。而信仰,是最易动摇的东西。他悄然催动体内道基,一道青气自掌心飞出,没入碑底。地面微颤,一道隐秘阵纹悄然成型——乃监察之术,可感知佛力是否持续注入碑体。虽未明言,但此举已是默许,也是一种无声的警告:我信你一时,不信你永远。
柳承稷见状,不再多言。他知道,太乙的谨慎并非无理取闹。在这个世界,背叛往往比死亡更常见。他曾亲眼见过三位圣人联手封印混沌魔尊,结果不过百年,其中两人便暗中解开封印,只为夺取那份禁忌之力。所以他从不轻信任何人,哪怕对方立下血誓。
他依旧站在原地,手中拂尘轻垂,身形如山。他没有立刻启程,反而低声问道:“陈丽,你当初留下念珠,是为今日埋线,还是另有预感?”
渡厄抬眼,神色平静:“念珠无心,仅人有意。我知碑将乱,却不知乱自何起。我只是信,有些事,必须有人先站出来,哪怕无人看见。”
“所以你不怕被猜忌?不怕道门视你为渗透者?”
“怕便不做,做便不怕。”她合掌低语,声音轻得几乎融进风里,“佛门不求主导,只求不失本分。若因善行而遭疑忌,那是他们的业障,非我所惧。”
柳承稷微微颔首。他懂她的意思。有些人活着,不是为了被人记住,而是为了不让某些东西彻底死去。
此时,碑面“佛道共荣”四字忽泛金光,与远处仍隐隐跳动的冰龙纹路形成对峙之势。一暖一寒,一正一逆,在同一块石碑上共存,仿佛天地法则本身也在角力。金光如潮水般缓慢推进,每一次波动,都能让冰龙纹路退缩一寸;而每当金光稍弱,寒气便迅速反扑,试图夺回失地。
太乙察觉异样,冷声道:“佛光虽稳,但碑内寒气未散。这合作是好,可别成了养虎遗患。万一哪日佛门变心,岂不是亲手为我们埋下祸根?”
“那就让它试试。”柳承稷淡淡道,目光未移,“看看是佛光净化得快,还是寒气蔓延得急。我们只需守住底线——谁动摇封神根本,谁就是敌人,不分佛道。”
话音落下,碑体又是一震。这一次,震动来自下方地脉,而非碑身自主。冰龙纹路猛然一缩,随即恢复原状,像是被某种力量压制了一瞬。
柳承稷眯眼。他知道,这是佛光与道门监察阵纹同时生效的结果。暂时压制住了侵蚀速度,但并未根除。这场对抗,才刚刚拉开序幕。
他转身,面向北方极寒方向,目光沉静。拂尘尾梢轻轻摆动,似在等待某个时机。他的意识早已延伸出去,穿越千山万雪,抵达那片被称为“玄渊殿”的禁地。那里,埋藏着上古之战的最后一块拼图,也藏着那个曾与他并肩作战、最终却堕入黑暗的身影。
渡厄忽然开口:“你若去玄渊殿,不必孤身前往。”
“我不是不信你们。”柳承稷背对着她,声音低沉,“我是信不过它留下的痕迹。它认得我的气息,也记得那一战。我去,是为了不让别人替我挡这一刀。”
“可制度已立。”她声音温和,“佛道联合不只是口号。你不在时,碑前仍有守序之力。你可以走,但不必独自承担。”
柳承稷沉默片刻,终于道:“等我回来,若‘佛道共荣’四字仍在,且光色未浊,我会正式将佛门列入封神协防序列。”
渡厄微笑,合掌:“那我便在此,静候佳音。”
太乙冷哼一声,却未反驳。他知道,柳承稷从来不说虚言。他说会回来,就一定会回来;他说要验诚,就不会放过一丝破绽。
柳承稷抬起手,检查腕间那道淡银印记。它依旧存在,颜色未变,但刚才碑体震动时,曾有一瞬微热。他拉下衣袖,遮住痕迹。
他知道,那不是警告,是召唤。是那个人,在用残存的意志,牵引着他走向最终的答案。
他也知道,自己必须去。
但他还不能走——至少现在不行。
因为就在方才,他注意到一个细节:当“佛道共荣”四字浮现时,冰龙纹路并未激烈反抗,反而短暂蛰伏。那种反应,不像面对敌意,倒像是……在观察。
仿佛它也在评估这份新缔结的盟约,究竟有多坚固。是否值得它改变策略,转而从内部瓦解。
柳承稷缓缓闭眼,再睁开时,眸光如刃。
他忽然抬手,将拂尘交于左手,右手迅速从袖中取出一枚玉符,贴于碑面契约区下方。玉符瞬间融入石质,不留痕迹。
这是他刚刚设下的暗记——唯有自由大帝血脉可激活的逆溯铭文,一旦佛道任一方违背契约,铭文将直接引动盘古残息反噬。那是一种足以撕裂天地根基的力量,哪怕施术者自身也会灰飞烟灭。他不是在防备某一个人,而是在为整个秩序留下最后的保险。
他不信任何人,包括此刻站在这里的所有人。
但他愿意给秩序一个机会。
风再次吹起,卷走最后一片残雪。
柳承稷站在碑前,未动一步。他的视线始终锁定北方虚空,手中拂尘垂落,末端一根银丝轻轻晃动,像一根绷到极致的弦,随时会断裂。
而在千里之外的玄渊殿深处,一道冰封的身影缓缓睁开了双眼。
眼底,闪过一抹与碑上冰龙同源的幽蓝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