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承稷的指尖还停在袖口金纹处,那道悄然弹出的金丝早已没入夜空,仿佛一缕被风卷走的光尘。他目光未移,仍锁在封神碑西北角的裂痕上——霜雾仍在渗出,细如蛛丝,却带着刺骨寒意,像是从九幽深处渗出的呼吸,冰冷而贪婪地舔舐着碑体边缘。空气中有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如同天地正屏息等待一场风暴的降临。
姜照立于碑侧,龙鳞铠甲泛着冷光,宛如月下寒江,流转着沉静而锋利的光泽。她右臂微微发颤,并非因伤,而是感知到地脉深处传来的异动——那是一种古老的震颤,源自大地血脉的低吼,像是一条被禁锢万年的巨龙正在苏醒前的抽搐。她的神经与铠甲融为一体,每一寸金属都成了她感官的延伸。她知道,这不是自然之力,而是某种意志在撬动世界的根基。
裂痕突然扩张。
一声无声的爆裂撕开寂静,黑雾如潮喷涌而出,裹挟着半透明的残魂,形似巨龙,却只剩头颅与前爪,躯干断裂处翻卷着焦黑的虚影,仿佛曾遭天雷焚毁。双目赤红如焚,瞳孔中燃烧的是怨恨与执念,直扑碑心。它不是盲目攻击,而是精准地瞄准了“佛道共荣”四字下方那一点微不可察的暗斑——那是封神碑灵脉交汇的核心节点。
姜照横身挡在碑前,动作快得几乎撕裂空气。短刃划出一道弧光,刃锋未至,龙语咒言已脱口而出:“昂萨尔·维克托恩!”音节震荡,空气中凝结出细小冰晶,随即炸裂成气浪。铠甲全面激发,肩甲展开如翼,胸甲中央浮现出龙首图腾,双眼亮起幽蓝火焰。寒气与黑雾相撞,发出金属刮擦般的锐响,火花四溅,地面龟裂。
残魂一爪拍下,她硬接。双足陷入石缝三寸,膝盖以下瞬间冻结,碎石崩飞。喉头一甜,血丝从嘴角溢出,在冷风中迅速凝成淡红冰珠。右臂铠甲刹那间凝结冰纹,裂痕蔓延至肩胛,仿佛整条手臂都被极寒侵蚀。但她没有后退半步,左脚猛然发力,将身体钉入地面更深,短刃反手插地,借力稳住身形。
她未退。
柳承稷抬手,符令自袖中飞出,纸面绘有梵文莲印,正是昨日与渡厄所定“佛光启引”。符纸燃尽刹那,天际金光垂落,不带雷霆之势,亦无风雷助阵,只有一片澄澈光明自九霄洒下,温柔却不可违逆,如同初春晨曦穿透浓云。光芒所及之处,黑雾退避,霜丝蒸发,连空气都变得清明几分。
渡厄菩萨陈丽踏莲而至,十二品莲台悬于头顶,莲瓣层层展开,每一品皆浮现金色经文,字字生辉,随风轻吟,竟与远处山林鸟鸣应和成韵。她落地无声,青丝拂肩,素衣无尘,双手合十,未言一字,莲台已自行飞升,悬于封神碑正上方,缓缓旋转,洒下万千光丝。
佛光织网,如纱垂落,层层罩下。
黑雾撞上光网,发出凄厉尖啸,似万鬼哀嚎,又似远古诅咒被强行撕裂。那声音不入耳,直侵神识,令人几欲跪伏。冰龙残魂猛扑三次,每一次都被光网弹回,形体扭曲溃散又重组。第三次撞击时,残魂张口咆哮,吐出一道极寒之息,凝聚成锥形冰矛,直击莲台核心。莲台微震,金光略黯,但未破。一圈涟漪荡开,空中浮现古老佛偈:“诸行无常,是生灭法。”
就在第四次冲击将起之际,封神碑体忽有异动。
“佛道共荣”四字自碑面浮现,金光灼灼,笔画如活蛇游走,与莲台共鸣。刹那间,一道金虹自碑顶冲出,直贯苍穹,再折返而下,如利剑般劈中残魂。那一瞬,时间仿佛停滞。残魂僵立,双目赤焰骤灭,身躯崩解,化作无数冰屑,在佛光中蒸腾殆尽。黑雾随之溃散,霜气消融,地底深处传来一声沉闷回响,仿佛某种存在被强行拖回深渊,锁链拖曳之声隐隐可闻。
风止,雾散。
莲台缓缓回落,悬于碑顶一角,佛光如纱轻覆碑体,形成一层流动护罩,金光流转,映得四周石面泛起暖意,连冻土也开始微微解封。柳承稷收手,拂尘自袖中滑出,垂于身侧。他上前两步,伸手触碰碑面“佛道共荣”四字,指尖传来温润脉动,如同心跳,缓慢而有力。他闭眼感受片刻,眉头微蹙——这脉动比昨夜快了三分,像是有人在碑内点燃了一盏不该亮的灯。
姜照单膝跪地,右手撑地调息,铠甲上的冰痕仍未完全消退,右臂肌肉抽搐不止,寒毒正沿着经络向上侵蚀。但她左手仍紧握短刃,刃尖指向地面,未松半分。她抬头看向柳承稷,声音沙哑:“那不是普通的残魂。它……认得碑。”
柳承稷点头,眼神深邃:“它知道如何攻击核心,也知道哪里最脆弱。西北角的裂痕,是人为新开,目的就是让它从内部突破。这不是袭击,是测试。”
渡厄菩萨盘坐于莲台投影之下,闭目诵经,唇齿间经文低回,佛光随其呼吸明灭,持续维持护碑结界。她忽然睁眼,望向北方,眸中映出一片虚幻星图:“北海方向,星轨偏移了七度。昨夜尚在临界,今晨已越限。”
柳承稷不动声色,语气平静:“你看到了什么?”
“不是我看到的。”渡厄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是莲台感应。莲台记录天地共鸣,能追溯反噬之力源头。那口断钟……还在响。”
姜照猛然抬头,眼中闪过惊怒:“断钟?你怎么知道断钟?”
渡厄未答,只轻轻摇头:“莲台记录的是天地共鸣。那钟声不在现世,而在‘逆铭’之中。有人正在用补天石残片敲击它,每一次震动,都在削弱封神碑的根基。这不是攻击,是共振——他们在用频率,一点点震碎这座碑的灵核。”
柳承稷沉默片刻,从怀中取出龙女留下的鳞片。鳞片幽蓝,霜晶光泽微闪,中央“北海冰宫”四字依旧清晰,字迹边缘竟有细微裂痕,像是承受过巨大压力。他将一丝气运注入其中,鳞面浮现倒悬宫殿轮廓,殿顶断钟滴落黑雾,与昨夜无异。
但这一次,黑雾未止于滴落。
它顺着钟舌流淌而下,在空中凝成一行扭曲文字,虽无声,却如刻入神识:“门已开,碑将倾。”每一个字都像由无数冤魂拼凑而成,带着腐朽与狂喜交织的气息。柳承稷立刻收力,鳞片温度骤降,几乎冻伤指尖,表面甚至结出一层薄霜。他将其收回怀中,拂尘轻扫地面,留下三道浅痕——那是三道卦象,隐喻“变、伏、逆”。
“佛光能护碑,但不能护所有人。”他说,声音低沉却清晰,“幕后之人既然敢动手,就不会只试一次。他们要的不是摧毁,而是掌控。”
姜照艰难站起,右臂铠甲咔嚓作响,冰痕裂得更深,一片鳞甲摇摇欲坠。“我们得查冰宫遗迹。巡律舟舰已经就位,只要下令,随时可以潜入海底阵眼,切断血脉源头。”
“不行。”渡厄开口,语气坚定,“莲台示警,北海水脉已被污染。若派舟舰进入,等同送祭。那些船员会成为新的养料,他们的魂会被炼成引路灯,指引更多残魂归来。”
“那你说怎么办?”姜照声音微哑,眼中怒火翻涌,“等他们把整条龙链都唤醒?等冰龙始祖顺着血脉爬上来,撕开人间界膜?”
“不必去北海。”柳承稷打断,目光落在碑体内部某处虚影上,“真正的入口不在海底,而在碑内。龙女说有人从内部牵引,那就说明——这个人,现在就在泰山。”
姜照瞳孔一缩,呼吸一滞:“你是说……守碑的人里有内鬼?”
柳承稷未答,只望向碑体西北角。那道裂痕虽不再渗雾,边缘却残留一丝灰痕,极淡,若不细看,几不可见。他拂尘轻点,灰痕微微蠕动,竟似有生命般向内收缩,仿佛在躲避探查。他眼神一冷——这是“蚀灵墨”的痕迹,唯有精通阴阳秘术者才能布下,专用于遮蔽天机、篡改碑文。
渡厄忽然起身,莲台离体三尺,佛光骤亮。她并指划空,一道金线自眉心射出,直指碑底。金线触及灰痕瞬间,碑体微震,“佛道共荣”四字再次发光,但光芒略显滞涩,仿佛被什么阻隔。金线穿透灰痕,映出一段反向铭文——竟是以逆篆书写的“归墟引路诀”,意图将佛光转化为开启封印的能量。
“有人在碑底设了反向铭文。”她收回手指,神色凝重,“不是为了破坏,是为了引导。每一次佛光启动,都会被它记录,下一次袭击,就能绕过防御,直接命中命门。”
柳承稷眼神一沉:“所以刚才的袭击,是试探?”
“是验证。”渡厄道,“他们在确认佛光护碑机制是否真正生效。如今数据已得,下次就不会再走正面了。”
姜照冷笑,嘴角扬起一抹讥讽:“现在知道了,下次就不会再走正面了。他们会从人心下手,从信任开始瓦解。”
“也不一定。”柳承稷低头看着拂尘末端,那里缠绕着一根几乎看不见的金丝,“他们需要时间完成仪式。补天石残片、断钟共鸣、血脉牵引——缺一不可。我们现在最怕的,不是他们再来一次,而是他们不再来。”
姜照不解:“什么意思?”
“如果他们放弃强攻,转而渗透内部……”他抬眼,目光扫过碑体四周,仿佛能穿透石壁,看到那些隐藏在阴影中的身影,“那才是真正危险的开始。当敌人藏在盟友之中,刀就不再是刀,光也可能成为陷阱。”
渡厄重新盘坐,莲台回归头顶投影,佛光再度流转。她闭目低语:“我会持续诵经,佛光不灭,护碑不息。但你们也要记住——信任不该成为破绽。尤其在这座碑前,每一个靠近的人,都可能是钥匙,也可能是凿子。”
姜照握紧短刃,指节发白,铠甲缝隙中仍有寒气逸出:“我不信任何人,除了眼前这把刀。”
柳承稷未再言语,只立于封神碑正前方三步处,拂尘低垂,目光沉静。佛光轻覆碑体,金纹流转,映在他脸上,忽明忽暗。他的左手悄然抚过袖口,那里,一道金丝静静蛰伏,等待下一个信号——那是他与龙女之间唯一的联络方式,也是最后的预警机关。
姜照右臂铠甲突然发出一声脆响,冰痕彻底断裂,一片鳞甲坠地,砸在石面上,溅起细微尘烟。
她低头看着那片脱落的铠甲,没有弯腰去捡。
那不是损耗,是预兆。
龙鳞既落,风雨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