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承稷的指尖还停在袖口,那道金丝如活物般微微颤动,仿佛感应到了什么,缓缓从衣料深处浮出,蜿蜒成一道细密的纹路,像极了远古铭文中的“心火契”。他没有收回手,只是静静望着封神碑西北角的裂痕——霜雾虽止,边缘残留的灰痕却像一道未愈的旧伤,在佛光流转下微微起伏,仿佛呼吸。那裂痕不深,却极不寻常,像是被某种无形之力从内部撕开,又强行缝合,每一次佛光掠过,它便轻轻抽搐一下,如同沉睡巨兽的脉搏。
他未曾回头,但感知到了风的变化。夜风原本轻拂石面,带着海潮退去后的微凉,此刻却忽然静止,连衣角都不再摆动。天地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的刻度,连远处巡律舟舰上传来的低频嗡鸣也戛然而止。紧接着,东方有光移来,不刺目,也不炽烈,像是晨曦初透云层时的那一抹暖意,缓缓铺过碑基,直至他脚前三寸。
光落处,影生。
后羿站在那里。
没有弓,没有箭,也没有战甲。一身素袍,袖口微卷,日纹若隐若现,像是被岁月洗淡了的印记。他的身形并不高大,甚至有些清瘦,可当他立于碑前,整片空间都仿佛向他倾斜。他抬眼看向柳承稷,目光平和,却压得人无法轻易开口,仿佛一眼就能看穿千年执念、万般挣扎。
“你来了。”柳承稷终于说话,声音低而稳,没有惊讶,也没有敌意,只有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像是跋涉了太久的人,终于见到了本不该出现的故人。
后羿点头:“我该早来。”
他抬起右手,掌心向上。一团火焰浮起,颜色赤金,边缘泛着乳白光晕,不跳不炸,安静燃烧,如同炉中余烬,却又透出某种不可言说的生命力。它不烫人,也不照亮四周,只映着两人的脸,一明一暗。那火光落在柳承稷的眼底,竟让他恍惚了一瞬——仿佛看见自己年少时,在昆仑关外的雪原上奔跑,身后是崩塌的城楼,前方是无尽的风雪,而胸口却有一团火,烧得滚烫。
“这是太阳神火。”后羿说,“不是用来烧东西的。”
柳承稷盯着那火,没动。他知道这火的来历,传说中唯有心火不灭者才能唤醒它,而千年来,能令其燃起的,不过三人。
“它是活的。”后羿继续,声音低沉却清晰,“能认出人心里的光。若你心中无火,它便熄;若你心中有念,它便燃。千年前我射落九日,世人说我灭尽天阳,其实……我没射完。”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柳承稷胸口的位置,像是穿透了皮肉筋骨,直视那颗跳动的心脏。
“第十日,我留了一个。”
柳承稷眉梢微动,指尖的金丝骤然一缩。
“不,不是第十。”后羿摇头,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是第九。真正的第十日早已陨灭于洪荒之战。我射下的,是剩下的九个假阳——由冰龙残魂所化的伪日。而最后一个真阳……我没碰。”
他指向柳承稷的心口,指尖未触,却让柳承稷心头猛地一震。
“它一直在你这里。”
柳承稷沉默良久,才低声问:“你说什么?”
声音很轻,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不是不信,而是不敢信。那一战,他记得太清楚——昆仑关外,十日当空,天地焦灼,大地龟裂,百姓哭嚎,城墙崩塌。他那时还不是将军,只是破鳞队里一个捡来的少年,连刀都握不稳。可当他看见老卒用身体堵住缺口,孩童被热浪掀飞,母亲抱着尸体跪地哀嚎……他冲了出去。
没有武器,没有神力,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着回来。他只是往前冲。
“昆仑关外那一战,你还记得吗?”后羿的声音低了下来,像是怕惊扰了那段记忆,“你那时还不是将军,只是破鳞队里一个捡来的少年。冰龙破关,十日当空,天地焦灼。所有人都以为那是末日,可你知道最可怕的是什么?”
柳承稷没答,但他的指节已微微发白。
“是你冲出去的那一刻。”后羿看着他,目光如炬,“没有武器,没有神力,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着回来。你只是看见城头将倾,百姓将死,就往前冲了。那一瞬间,你身上迸出的光,比十个太阳加起来都亮。”
他手掌微收,神火轻轻晃动,火光中竟浮现出模糊的画面:一个少年在烈焰中奔跑,身后是崩塌的城门,前方是冰龙张开的巨口。而他的胸口,正涌出一道金色的光柱,直冲云霄,竟将天空中的伪日逼退三分。
“我看到了。”后羿低声道,“所以我没射你。我把那束光藏进了这团火里,让它等你长大,等你真正需要它的时候,再还给你。”
柳承稷喉头一紧,仿佛有什么东西堵在那里,上不去,下不来。他想说“我不需要”,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不是选择成为英雄的人。”后羿看着他,“你是明知会死,依然往前走的人。那样的光,不是神赐,也不是命运安排,是你自己从血肉里挤出来的。”
风重新吹起,拂过后羿的衣襟,也吹动了柳承稷额前散落的一缕发丝。佛光仍在碑顶流转,莲台投影静悬,金纹如脉搏般明灭。但这一刻,天地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人,和那团静静燃烧的火。
“那你现在告诉我这些?”柳承稷终于开口,声音沙哑,“为什么是现在?”
后羿望着封神碑,目光深远:“因为你要守的,不只是碑。而是人心。黑雾能侵体,寒毒能蚀骨,但最怕的,是从内里熄了火。你这几天太紧了,绷着一口气撑全场,可你忘了,真正的战神,不是不倒,而是倒下还能再站起来。”
他说完,掌心神火缓缓下沉,没入地面一寸,随即化作一片细碎金光,沿着碑基蔓延,最终在西北角裂痕处凝成一点微芒。灰痕触之,竟轻微退缩,如遇灼烧,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嘶鸣,像是某种阴邪之物在痛苦挣扎。
后羿转身,不再多言。
衣襟飘动间,一片赤金色羽毛悄然滑落,轻如尘埃,却不落地,反而悬停半空,微微震颤,似有生命。那羽毛看似普通,却隐隐透出古老气息,每一道纹路都像是由星辰轨迹编织而成,流转着微弱却坚定的光。
柳承稷没有伸手去接,也没有上前拾取。他只是站着,看着那个背影一步步走向碑影尽头。东方天际仍暗,但已有微光渗出云层,照在后羿身上,仿佛为他披上一层薄纱。他的身影越来越淡,如同融入晨雾的剪影,最终消失不见,只留下那片羽毛,静静悬浮。
直到那身影彻底融入晨色,柳承稷才缓缓低头。
羽毛静静浮在碑基裂痕上方,金光微闪,与昨夜残留的灰痕对峙。他右手指尖轻轻触地,一股极细微的脉动顺着石缝传来——不是来自地底,也不是佛光余韵,而是那羽毛自身散发的温热,像心跳,又像呼吸。那感觉如此熟悉,仿佛曾在他梦中出现过无数次。
他左手抚过袖口,金丝再度浮现,与羽毛遥相呼应,竟隐隐形成一道古老的符印,像是某种契约即将苏醒。
远处,巡律舟舰的轮廓仍在海面待命,姜照尚未归来。渡厄菩萨仍在诵经,莲台佛光未断。一切看似如常,但某种东西已经变了。空气里多了某种难以言喻的重量,像是风暴前的宁静,又像是黎明前的积蓄。
柳承稷依旧立于碑前三步,身形未移,眼神却不再锋利如刃。他望着那片悬浮的羽毛,许久,终于低声道:
“你说我从来就没失去过光……”
话音未落,羽毛忽然轻轻一颤,金光骤盛,如同回应,随即又归于平静。裂痕边缘的灰痕猛地抽搐了一下,像被无形之手掐住,缓缓向内收缩,仿佛被某种更深层的力量压制。
柳承稷的手指仍贴着地面,感知着那股越来越清晰的脉动。他的呼吸放得很慢,几乎与碑体震动同步。他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昆仑关的雪、破鳞队的旗、母亲临终前的手、战友倒下的背影……还有那一道始终未曾熄灭的光。
就在此时,东方第一缕阳光越过山脊,斜斜洒在封神碑顶。金光与晨曦交汇的刹那,羽毛轻轻旋转了一圈,然后缓缓落下,正好覆盖在裂痕之上。
灰痕彻底隐没。
碑面恢复如初,仿佛从未有过伤痕。可柳承稷知道,那不是修复,而是镇压——一种更深的觉醒正在发生。
他缓缓站直身体,指尖的金丝缓缓隐去,却不再冰冷,而是带着一丝温热,如同血脉中流淌的火种。
天光渐亮。
他知道,新的一战,即将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