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玉匣边缘的血珠悬而未落,如一颗凝滞的星辰,在月光下泛着幽微的赤光。柳承稷指尖微动,似有千钧压于一念之间,终究没有触碰。他只将掌心轻轻覆在匣盖之上,五指舒展,仿佛不是封印,而是抚慰。那温热自符纹裂痕中渗出,脉动般起伏,如同某种沉睡之物正缓缓苏醒,又像是一颗被禁锢的心脏,在黑暗深处搏动不息。
他没有抬头,却已知夜风变了方向——从东来转为西去,带着一丝极淡的硫磺气息,那是神火燃烧后的余烬味道。山巅本无风,风起于意动,动于心觉。他知道,有人来了,不止一个。
玉皇顶主殿前的广场上,七彩神光仍未完全散去,宛如一道凝固的虹桥横贯山脊,映照出天地初开时的混沌与秩序交织之象。四方神祇陆续登台,按方位列位:东方青龙持幡立于松柏之下,南方朱雀羽翼微扬,西方白虎金甲铿然,北方玄武龟蛇盘绕。五方天帝默然就位,神情肃穆,然而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紧绷感,像是弓弦拉满却不发箭,静候那一声惊雷。
柳承稷缓步走出偏阁,脚步轻得几乎不惊落叶。身后两名守卫无声合拢门扉,木门闭合之际,一道符印自内浮现,流转三圈后隐入纹理,封锁了通往秘殿的最后一道通道。他未带兵器,也未召随从,唯在腰间系了一枚古铜铃,铃身无纹,色泽黯哑,摇之不响,仿佛从未被人唤醒过。
但他知道,它一直在听。
他刚踏上主殿石阶,天边骤然一暗。
不是云来,也不是夜降,而是某种力量正在撕开空间的表层,如同利刃划破绸缎,无声却致命。东方虚空泛起金红涟漪,一圈圈扩散开来,像是大地睁开了眼睛。紧接着,一尊高达百丈的法相缓缓浮现——梵天四首低垂,面容慈悲却又透着不容违逆的威严;十八臂各执法器:火莲燃而不灭,经卷翻动无声,权杖镇压八荒,净瓶倾泻甘露却又滴水未落。其脚下踏着三界轮回图,六道众生皆在其足底流转生灭。
他的目光尚未锁定封神碑基座,但天地气机已被其牵引。草木伏地如臣民跪拜,山石微颤似惧雷霆之怒,连空气都变得粘稠沉重,呼吸之间竟有金属锈味。
与此同时,西方高空雷云聚拢,乌云翻涌如战鼓擂动,一道银白电蛇蜿蜒游走,劈开苍穹。隐约可见朱庇特立于雷暴中心,披着紫金长袍,右手高举雷霆之矛,矛尖直指泰山之巅,仿佛只需一掷,便可令群峰崩塌、江河倒流。
两人并未现身实地,仅以神念投影施压,意图借天地混乱之机,强行打断封神程序——这一仪式关乎诸神权柄重定,谁若掌控碑文铭刻之权,便等于执掌三界神格册封之钥。他们不愿坐视,更不甘旁观。
可柳承稷脚步不停。
一级一级,踏石无声,衣袂飘然,仿佛走在一条早已注定的路上。当他登至高台中央,终于抬起左手,轻轻一招。
刹那间,整片夜空仿佛被冻结。
一道清辉自月宫方向垂落,如水银泻地,无声铺展,却不染尘埃。那光芒纯净至极,照人不见影,唯有寒意沁骨。嫦娥女帝自虚空中缓步而出,素衣无饰,广袖流云,发间只簪一枚冰晶月牙,冷光流转,映得她眉目如画却又遥不可亲。她不言不语,只是抬手,指尖轻点虚空,动作轻柔,宛如拂去窗上薄霜。
天地骤寒。
那道即将劈下的梵天掌心雷凝滞半空,电光如蛛网般僵住;十八臂的动作尽数停顿,连火焰莲花的焰苗都静止不动,仿佛时间本身也被冻结。一股极寒银辉笼罩全场,自月轮扩散而出的光环每转一圈,梵天法相便多一层霜斑。第一圈,手臂结霜;第二圈,面容覆雪;第三圈,金身龟裂,咔嚓作响。
三息之间,百丈法相已成冰雕。
三息之后,月轮收回光芒。
冰壳轰然碎裂,化作万千银屑随风消散。梵天法相退散之际,只余一声低沉梵音回荡山谷:“此非独属之地……”
话音未尽,已被山风卷走。
朱庇特的雷霆之矛也随之溃散,雷云退向天际,再无后续动作。仿佛刚才那一幕,不过是幻觉一场。
全场寂静。
连呼吸声都仿佛被吞噬。众神屏息,目光齐聚于高台中央那个身影——柳承稷依旧站着,背对封神碑,面朝群神,黑袍猎猎,却稳如磐石。
他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传入每位神祇耳中,如同钟鸣入心:
“封神碑材质已定,根基稳固,不受外力所扰。今夜之事,诸神共见——若有异议,可明言提出;若行暗袭,便是与三界为敌。”
话语落下,并无怒意,亦无威慑,只是陈述事实,如同宣读律令。
台下众神神色各异。五方天帝低头默立,似在思索,又似在权衡。西岳大帝牛刚微微侧目,目光扫过东岳石敢当,后者纹丝未动,双目低垂,仿佛置身事外。南岳六和轻抚袖口,指尖微微颤抖,不知是惧是怒;中岳董尘则悄然后退半步,隐入人群阴影,身影几近消失。
柳承稷未看他们,只转向嫦娥。
“多谢出手。”
她微微颔首,眸光如月下寒潭,深不见底。身影渐淡,最终化作一缕月华归于天际,不留痕迹。唯有空气中残留的一丝冷香,证明她曾降临。
此时,一名守卫自偏阁奔出,快步上前,在柳承稷耳边低语数句。他听罢,眉头微不可察地一动,随即恢复平静。那细微的波动,若非极近之人,根本无法察觉。
“传令下去,封神碑基座即刻封闭,禁制加固三层。四名轮值守卫增至八人,不得交接空档。”
守卫领命退下,脚步迅疾而谨慎。
柳承稷转身面向众人,声音沉稳:“今日议程至此为止。封神规则框架已立,细节明日再议。诸位若愿留驻玉皇顶,自有迎宾之所;若欲离去,山门畅通。”
话音落下,部分神祇开始有序退场。罗马阵营率先撤离,朱庇特虽未露面,但其代表已收起权标,默默退出广场。印度一方残留一丝焦味,地面有细微裂纹延伸至台阶边缘,很快被一阵清风拂平,仿佛一切从未发生。
柳承稷未动,仍立于高台。
他低头看向腰间铜铃,发现铃舌竟微微偏移了半寸。这铃本是他早年所得,出自昆仑墟废墟之中,通体无铭,无人知晓其来历。他曾试遍诸法,不能使其发声,故一直视为信物而非法器。此刻它虽依旧沉默,但他能感觉到,内部有一股极细的震频正在持续传来,像是某种信号,又像是预警——来自极远之处,或是极深之时。
他不动声色,却将注意力悄然扩散至四周。风中有异,土中有痕,就连星轨也在悄然偏移。
远处,一名年轻道士模样的人匆匆穿过人群,欲上高台,却被守卫拦下。那人约莫二十出头,眉宇清秀却掩不住疲惫,道袍略显陈旧,手持一串檀木念珠,珠子漆黑,其中一颗边缘微缺,似曾断裂又重接。他急声道:“我有要事禀报!是关于——”
“够了。”柳承稷抬手制止。
他并未看向那人,而是盯着自己脚边的一块石板。那石板原本平整,此刻却浮现出一道极细的划痕,走向诡异,形如半个符文,末端扭曲如蛇尾,分明不是自然形成。他蹲下身,用指尖轻轻抚过痕迹,触感冰凉,且略有粘滞,仿佛刚被人用血画过又迅速抹去。他凝神感应,指尖微麻,竟是阴魂咒残迹!
他起身,对身旁副官低语:“把刚才那个持念珠的人带到偏阁候着,别让他跟任何人说话。”
副官点头离去。
柳承稷重新站定,目光扫过尚未离场的几位大帝。北岳后勇抱臂而立,面无表情,眼中却藏着审视;东岳石敢当双手交叠于胸前,指甲边缘有些许磨损,像是最近经历过搏斗;西岳牛刚则始终盯着那块出现划痕的石板,眼神复杂,似惊似疑。
“你们可以走了。”柳承稷说,“或者留下。”
没人回答。
片刻后,南岳六和率先转身离去,脚步略显急促,袍角带起一阵微尘。中岳董尘迟疑了一下,也跟着离开,临走前回头望了一眼封神碑,嘴唇微动,终未言语。西岳牛刚最后看了眼高台,目光在那道划痕上停留良久,终是大袖一甩,腾空而去,身形没入云层,不留踪迹。
只剩下东岳与北岳还站在原地。
柳承稷望着他们,没再说话。
北岳后勇忽然冷笑一声:“你以为挡得住一次,就能镇住所有人?外来的想抢权,内部的也不安分。你今日封碑,明日就得防碑倒。”
柳承稷摇头:“我没想镇住谁。我只是在做该做的事。”
“该做的事?”北岳冷哼,“等龙族真的动手,看你还能不能这么平静。他们不会接受一个凡人主持封神大典,哪怕你是‘承稷’。”
柳承稷沉默片刻,反问:“你觉得他们会来?”
“他们会来。”东岳石敢当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像是从地底传来,“不是为了碑,是为了尊严。三百年前,他们被逐出天庭;一百年前,他们的子嗣被斩于昆仑关外。如今你要重立神序,却不给他们留名,他们岂能甘休?”
柳承稷点头:“那我们就得让他们知道,这里不是战场,是秩序的起点。过去的事,我会面对。但他们若想用暴力打破规矩,那就只能用更强的规矩回应。”
三人对峙良久,气氛如刀锋相抵。北岳终是冷笑着转身离去,一步踏出,便已百丈之外。
东岳停留了一秒,忽然从袖中取出一块残破的布片,放在高台边缘的石栏上,然后跃下平台,身形一闪,消失在夜色中。
柳承稷走过去拿起布片。
那是半幅军旗,边缘烧焦,布料脆硬,上面绣着一个模糊的“柳”字,针脚粗粝,却是家族旧制。他曾见过类似的旗帜,三十年前,在昆仑关外的最后一战里——那一夜,风雪漫天,兄长手持此旗冲入敌阵,再未归来。
他将布片收进怀中,贴着心口的位置。
抬头望天。
月亮正圆,清辉洒落,照见人间万籁俱寂,也照见他眼中那一抹久藏的痛楚与决意。
他知道,真正的风暴,还未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