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掠过封神台,卷起尘埃与残雪,在石阶上打着旋儿。那面悬于高杆之上的青幡被风猛地一拽,绳结松脱,旗角翻飞如鸟翼扑打,扫过一块新铺的玄纹石板。石面本就因昨夜寒露凝霜而微显湿滑,此刻被幡旗一拂,竟发出极轻的一声“铮”响,仿佛金属相击。
柳承稷立于观礼台东侧玉栏前,身形修长,素袍无华,唯腰间系一条古铜色绦带,垂着一枚刻有“衡”字的环佩。他目光沉静,却在那一瞬锁定了石板边缘——一道极细的裂痕正悄然蔓延,如同蛛丝游走,无声无息。裂口深处不见泥土,反透出一丝幽蓝寒光,转瞬即逝。
寒气已散,但地脉的震颤仍未平息。
他未言,只将肩头盘古拂尘轻轻一抖,银丝垂落如月华倾泻。拂尘尾搭于左臂,右手拇指与食指虚扣,一缕自由气运自指尖渗出,如根须探路,顺着石缝悄然延展。这股气息无形无质,却带着某种古老节律,像是在倾听大地的心跳。
演武场中央,北岳大帝后勇与南岳大帝六和相对而立,中间相隔九丈,正是“三招定序”的规矩距离。两人皆未动兵器,然气机早已交锋数回,空中隐隐有雷音滚动。
后勇玄甲覆身,甲片由千年寒铁锻造,表面浮雕冰川走势,肩披霜纹披风,其纹非绣非刻,乃是由极寒气运自然凝结而成,层层叠压,宛如雪峰重峦。他腰间重剑名“断渊”,黑鞘无饰,仅以一道冰晶锁链缠绕剑柄。剑未出鞘,脚下青砖却已泛起霜花,每一片砖缝中都渗出细小冰晶,如藤蔓攀爬,迅速覆盖整片地面。
六和则截然不同。他身穿赤金战袍,外罩火蚕丝织就的轻铠,手中握着南岳烈火剑,剑身通体赤红,似熔岩流动,刃口升腾火焰,炽热逼人。可那火焰离地三尺便戛然而止,仿佛撞上一层无形屏障,火舌蜷缩、回卷,不敢肆意蔓延——那是封神台的禁制之力,压制一切超限杀伐。
“比武定序,以三招为限。”柳承稷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如钟鸣谷应,稳稳压住场中躁动,“点到为止,伤碑者止。”
话音落时,天地俱静。
后勇抬手,五指张开,掌心虚空一握,一杆寒冰长戟凭空凝成。通体剔透如水晶,棱角森然若刀削,戟锋所向,空气骤然冻结,水汽凝成霜雾,缭绕不散。他一步踏出,足底轰然炸开一圈冰环,地面瞬间冻结,裂纹如蛛网般向四周扩散,三里之内,草木枯折,连远处檐角铜铃都被冻得哑然失声。
第一招未至,威压已成。
六和双目微眯,右脚后撤半步,烈火剑横于胸前,剑尖微扬。他低喝一声,体内地火真元奔涌而出,火势猛然暴涨,化作一头赤焰猛虎咆哮扑出。虎目燃火,利爪撕风,直取后勇咽喉。
后勇不避不退,寒冰戟斜劈而下,动作简洁至极,却蕴含万钧之势。戟锋所过之处,温度骤降千度,火焰尽数凝固,赤虎僵在半空,毛发结冰,瞳孔冻结,随即崩碎成无数火星,坠地即灭,不留痕迹。
第二招紧随其后。
后勇旋身挥戟,极寒气运自戟尖炸开,化作一场风暴席卷全场。冰刃如雨,切割空气,发出刺耳锐鸣。演武场边缘的八根蟠龙石柱接连爆裂,碎石尚未落地,已被冻成冰渣,簌簌坠落,堆积成丘。
六和双足蹬地,借力跃起三丈,剑势逆转,强行催动南岳地火反冲体外,在周身形成一道旋转火环。火环炽烈,灼烧空气,竟将迎面而来的冰刃熔出一条通道。可火环刚成,冰风暴已临身,极寒之力渗透护体火焰,火环迅速黯淡,边缘开始结霜,继而龟裂,最终轰然破碎。
第三招未出,胜负已分。
六和收剑,后撤半步,额角沁汗,汗珠刚出皮肤便迅速凝成冰珠,滚落时划过脸颊,留下一道冰冷湿痕。他垂首,低声道:“北岳之威,名不虚传。”
后勇收戟,寒气随形而敛,地面冰层寸寸剥落,化为白雾升腾。他立于演武场北角,未发一语,玄甲映着天光,隐隐有霜气缭绕,仿佛连空气都在为他呼吸而冻结。
柳承稷始终静坐,目光却未离开封神碑。
就在后勇收力的刹那,碑体表面的龙纹金光微微震颤,幅度极小,若非神识细察,几不可见。更异者,空气中浮现出数道极淡的寒纹,呈蛛网状短暂浮现,又迅速消散——那些纹路,竟与封神碑基座上的铭文走势相逆,似天然排斥。
他指尖微动,拂尘尾轻轻一抖,一缕自由气运顺地脉悄然探出,沿着寒纹残留轨迹追溯。气运行至碑基三尺处,忽遇阻滞,如同撞上一层无形寒壁,被迫折返。
柳承稷眸光微沉。
他不动声色,缓步走下观礼台,朝演武场走去。脚步落地无声,每一步都精准避开残存冰屑,仿佛早已预知何处尚有暗流。袍角拂过石阶,竟未沾半点霜尘。
“此战公允。”他走近六和,语气平和,“南岳火势纯正,若非北岳气运特殊,胜负犹未可知。”
六和点头,取回插入石缝的令旗,旗面无风自动,指向高空片刻,又缓缓垂下。他握紧剑柄,指节泛白,却未多言,只退回南方位,身影融入远处云影。
柳承稷转向后勇,目光在其肩甲停留一瞬——那霜纹并非装饰,而是由极寒气运自然凝结,层层叠压,竟与北境雪山的脉络极为相似。更令人在意的是,那些纹路之间,偶尔会闪过一丝极淡的蓝芒,如同血脉搏动。
“北岳之寒,源自何地?”他问。
后勇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如冰层摩擦:“北岳地脉,自开天辟地便存极寒之源。我承此气运,如呼吸般自然。”
“可曾试过靠近封神碑?”
后勇眉峰微动,似觉此问突兀,但仍答:“未曾逾矩。今日比武,亦未越界。”
柳承稷颔首,不再追问。他缓步走向封神碑,看似慰问比武者,实则借机贴近碑体。右手袖中拂尘微颤,一缕神识悄然渗入碑基。
地脉深处,残留寒气如细丝游走,与碑体龙纹隐隐相斥。每当寒丝触及铭文节点,龙纹便轻微跳动,似在抵抗某种侵入。更令人警觉的是,这些寒丝的流向,并非完全来自后勇——它们像是被某种力量牵引,从地底更深处缓缓上涌,方向直指北方荒原。
他心中已有判断:后勇的极寒气运本身并非祸源,但它与封神碑的法则存在根本冲突。而这种冲突,正在被放大。若是任其发展,或许某一日,当极寒与封神碑的镇压之力彻底对冲,便会引发“逆铭之劫”——地脉倒流,神纹崩解,诸岳失衡。
柳承稷悄然传音,神识直抵姜照所在方位:“地脉监测加三重阵列,重点关注西北向深层波动,若有异常升温或凝滞,立即示警。”
传音毕,他立于碑前,右手轻抚碑面。触感温润,龙纹金光流转如常,唯有指尖察觉一丝滞涩——那是法则层面的不兼容,如同两股同极磁力相互排斥。
后勇站在北角,目光扫过柳承稷背影,眼中寒光一闪而逝。
他缓缓抬手,指尖轻抚剑柄。就在这一瞬,封神碑底座的一块石板下,那道极细裂痕再次渗出一丝寒气,与他指尖动作同步,几乎同时出现。
柳承稷的手仍贴在碑面上。
他察觉了。
那一丝寒气,与比武时后勇释放的极寒不同——它更纯粹,更古老,仿佛来自大地深处某个沉睡之物的呼吸。那种寒冷不属于人间,也不属于现世的五行体系,而是带着一种……近乎原始混沌的气息。
他的指尖微微收紧,拂尘尾无声滑落一缕银丝,顺着碑体缝隙悄然垂入地底。
银丝入缝,刚触到底层石基,忽然剧烈震颤,如同感应到某种禁忌之物。下一瞬,银丝从中断裂,残端迅速结冰,化作一段晶莹剔透的冰针,嵌在石缝之中,再也无法收回。
柳承稷缓缓收回手,袖中拂尘彻底静止。
他转身,步入临时行宫,背影沉稳,步伐未乱。
行宫门前石阶上,一片冰晶悄然融化,露出下方石板上一道新刻的痕迹——那是一道极短的斜线,深不及半寸,却恰好与封神碑基座某处铭文缺口吻合。线条边缘光滑,绝非人力所能为之,倒像是某种力量从内部顶出。
殿内烛火摇曳,映出他立于窗前的身影。他未坐下,也未召人,只将拂尘横置案上,指尖在桌面轻轻划过,留下一道湿痕,又迅速蒸发。
窗外,封神台恢复寂静。后勇仍立于北角,甲胄未卸,霜气缠身。六和坐在南方位石台上,手中烈火剑横放膝头,剑身冰冷,火纹黯淡。
柳承稷的目光穿过窗棂,落在封神碑上。
碑体安静,龙纹金光平稳流转。
但在无人可见的碑底深处,那道斜线般的刻痕正缓缓渗出一丝极淡的寒雾,顺着地脉,向北方延伸而去。寒雾所经之处,地脉中的灵气悄然冻结,铭文节点逐一熄灭,如同星辰陨落。
柳承稷抬起右手,看了看指尖。
那里,还残留着一抹极淡的蓝色印记,像是被某种古老符文烙印过,正缓缓褪去。
他知道,有些事,已经开始动摇。
而真正的风暴,往往始于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