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西安的冬天,冷得令人难以容忍。
城西那片考古工地,被寒雾裹成了个大蒸笼,远处的塔吊杵在雾里,只剩个模糊的黑影,近处的探方边上,几个穿着厚厚冲锋衣的人缩着脖子,连呼吸都带着白气,呼出来就往眉毛上粘,没一会儿就结了层霜。
最中间那个探方,比别的都深,四壁用钢板撑着,生怕冻土塌下来。探方顶上悬着个机械臂,爪子上裹着软布,却半天没敢往下落——不是坏了,是底下那东西太金贵,谁都怕手一抖给碰坏了。
“小周,稳着点!毛刷再轻点儿!”
蹲在探方边上的陈砚,声音都有点发紧。他是这考古队的队长,干这行快二十年了,从西安挖到洛阳,见过的宝贝不算少,可今天这东西,还是让他心都跟着震颤。
探方底下,恒温玻璃罩已经扣上了,透明的罩子把一小块红褐色的夯土连带着土里的东西一起罩住,像给宝贝盖了个水晶房子。
玻璃罩里,躺着枚白玉镯——不是那种亮闪闪的新玉,是透着股温润劲儿的老玉,颜色像刚化的雪,又带着点岁月泡出来的暖黄,一看就埋在地下好些年了。
叫小周的清理师,刚从考古系毕业的小姑娘,戴着两层手套——外层是防静电的,内层是薄棉的,手里捏着把比睫毛还细的毛刷,正一点点扫过镯身。
她的手有点抖,不是怕,是激动,扫下来的千年包浆像细沙似的,簌簌落在玻璃罩底,露出底下更干净的玉面,光看着就觉得软乎乎的,像是能掐出水来。
“队长,你看这断口!”小周喊了一嗓子,声音都变调了。
陈砚赶紧凑过去,把脸贴在探方的钢板上,眼睛瞪得溜圆。这镯子不是完整的,中间断了,那断口太奇怪了。
——不是摔在地上崩开的那种参差不齐,也不是被砸断的碎碴子,是一道平平整整的切痕,就像有人当年拿着什么东西,一点点把它从中间掰开,掰完了又舍不得,又把两半小心地凑在一起,严丝合缝地埋进了土里。
“这哪儿是断了啊……这分明是故意掰开的!”陈砚摸了摸下巴,心里犯嘀咕,“谁会把这么好的玉镯掰断了藏着?不怕碎了?”
正琢磨着呢,探方外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着有人喊:“陈队!陈队!拓片出来了!有大发现!”
跑过来的是老林,队里的语言学家,五十来岁的人,头发半白,手里捧着张宣纸,跑得太快,宣纸都有点皱了,他却不管,直接把纸往陈砚面前一递,手还在抖:“你自己看!你自己看!这上面的字!”
陈砚赶紧接过宣纸,凑到临时拉的灯底下。纸上是拓下来的痕迹,清晰地两道刻痕——左边那道是汉隶,写着“献容”两个字,笔锋看着软,却藏着劲,不像工匠刻的,倒像个女人慢慢刻的,每一笔都透着点认真;右边那道是蜷曲的符号,看着像画画,不是汉字。
“左边是‘献容’,这个我认识。”陈砚指着字,脑子飞快转着,“可右边这是啥?匈奴文?”
“对!就是老匈奴文!”老林点头跟捣蒜似的,从口袋里掏出本翻得卷边的字典,指着其中一页,“我刚比对完,这俩字念‘阿古拉’!老匈奴语里的意思,是‘能暖透骨血的光’!你想想,多好听的名儿!”
“献容……阿古拉……”陈砚把这两个名字在嘴里念叨了两遍,心里“咯噔”一下,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似的。
他猛然想起大学时读的《晋书》,里面写过一个叫羊献容的女人——那是西晋末年的传奇,五废五立的皇后,一会儿被推上后位,一会儿被废黜扔进冷宫,最后西晋亡了,她落在了匈奴人手里。
正史里就写了一句“为刘曜所纳”,之后的事,再没提过一个字,跟被人故意抹掉了似的。
“难道……这‘献容’,就是羊献容?”陈砚指着拓片,声音都有点发哑。
老林也愣了:“你说那个五废五立的晋朝皇后?不能吧?她怎么会有匈奴名字?还刻在同一个镯子上?”
周围的队员也都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
“不能吧,晋朝皇后跟匈奴人掺和到一块儿,还共用一个镯子?”
“会不会是重名啊?‘献容’也不算特别少见的名儿。”
“可老匈奴文‘阿古拉’,再加上这玉镯的年代——你看这包浆,还有夯土的层位,明显是西晋到汉赵时期的,跟羊献容那时候对得上啊!”
陈砚没有说话,又蹲回探方边上,眼睛盯着玻璃罩里的玉镯。他干考古这么多年,最信的就是“巧合里藏着必然”。
西晋到汉赵,一百多年里,能把汉名和匈奴名刻在同一个镯子上的,本来就少见;再加上“献容”这个名字,还有羊献容那说不清道不明的结局,这事儿怎么看都不简单。
“小周,再看看镯内壁,有没有别的痕迹?”陈砚开口说道。
小周赶紧点头,把毛刷调了个方向,小心翼翼地扫过镯子的内壁。那地方更窄,她得凑得特别近,眼睛都快贴到玻璃上了。扫了没一会儿,她停住了,指着一个地方:“队长!这儿!这儿有个淡淡的印子!好像是个字没刻完!”
陈砚赶紧让人把探照灯调亮,光线集中在小周指的地方。借着强光,能看见一道极淡的划痕,就像有人刻了一半停了下来,留下个“合”字的上半部分,笔画还带着点犹豫,没刻深。
“合……”陈砚嘴里念着这个字,心里有了个想法,“这镯子,可能不是陪葬品。”
“不是陪葬品?那是啥?”有人问。
“你想啊,要是陪葬的,肯定得跟别的东西放一块儿,比如陶器、青铜器,可咱们挖了这么大的探方,就这一个镯子,单独藏在夯土里,周围啥都没有。”
陈砚指着那道断口,“而且这断口,看着就不是不小心弄断的,倒像是有人要把它分成两半,一半自己留着,一半给别人?或者……是出了什么事,不得不把它掰断,藏起来?”
他顿了顿,又看了眼拓片上的“献容”和“阿古拉”:“‘阿古拉’是‘暖透骨血的光’,羊献容在西晋的时候,一会儿被废一会儿被立,日子肯定不好过,到了匈奴那边,要是有人给她取这么个名字,是不是想护着她?这镯子,会不会是两个人的信物?”
这话一出口,周围都安静了。寒风吹过探方,带着土腥味,机械臂还悬在半空,玻璃罩里的玉镯在灯光下泛着暖光,那道断口好像是在无声地说:我藏了一千年的故事,终于要有人看见了。
老林摸了摸拓片,叹了口气:“正史里就给羊献容留了一句话,谁知道她跟那个叫‘阿古拉’的匈奴人,到底有啥故事?这镯子断了,是吵架了?还是生离死别了?”
陈砚没接话,只是伸出手,轻轻碰了碰玻璃罩——玻璃背后,是千年的玉镯,是两个名字,是一段被藏起来的历史。
他觉得,这镯子不是死的,是活的,它躺在这地下一千年,就是等着今天,等着有人把它挖出来,把那些被正史一笔带过的日子,那些藏在玉镯里的爱恨、无奈、牵挂,一点点给拽出来。
天慢慢黑了,探方里的灯全亮了,把那片小小的玻璃罩照得跟白天一样。陈砚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土,看着周围的队员:
“把罩子再加固一下,24小时盯着,别出岔子。明天开始,扩大发掘范围,我就不信,这镯子周围,还能啥都没有。”
队员们应声散去,陈砚却没走,还站在探方边上,看着那枚断镯。寒风吹得他脸疼,他一点都不觉得冷——他心里清楚,从今天起,他们要挖的不只是一件文物,是一段被遗忘的历史,是一个女人在乱世里的挣扎,是两个民族碰撞里的一点温度。
那道断口,那两个名字,那个没刻完的“合”字,像一个个钩子,勾着他,也勾着所有人——这镯子背后,到底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事?羊献容和那个“阿古拉”,最后到底怎么样了?
这些疑问,得慢慢找答案。但陈砚心里有个预感,这个冬天,西安城西的这片工地,要出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