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网址:www.biquge.xin

永嘉五年的洛阳——打正月初一到现在,就没见过太阳。天总跟蒙了层脏棉絮似的,灰扑扑压在头顶,风刮过来都带着寒意,冷得能钻进骨头缝里。

羊献容缩在冷宫偏殿的床底下,脊背紧紧贴着冰凉的青砖,连大气都不敢喘。

这床还是她当年当皇后时用的,雕花床腿上沾着去年贴桃符时蹭的红漆碎屑,那会儿宫里还张灯结彩,太监宫女围着她磕头说“皇后千岁”,谁能想到,才一年光景,她就得像耗子似的躲在床底求生?

“杀!往里头冲!”

殿外的喊杀声又炸了起来,比刚才更响,还混着兵器碰撞的“叮叮当当”、士兵的嘶吼,还有女人的尖叫声。

羊献容吓得一哆嗦,赶紧把脸往臂弯里埋得更深,手指死死攥着袖管里的白玉簪——那是武帝当年赐给她娘的,后来她娘临终前塞给她,说“戴着它,就当娘护着你”。簪头雕着朵半开的莲,莲瓣上全是她的指印,手心的汗把玉簪浸得发滑,她却攥得更紧,指节都泛了白。

身下的青砖缝里,不知道从哪儿渗出来的血,慢慢往她这边漫。刚开始只是一小滩,后来越积越多,悄没声儿地浸过她的裙角。羊献容能闻到那股血腥味,不是平时宫里杀鸡宰羊的腥,是带着热乎气的人血味,混着灰尘,呛得她喉咙发紧。

“娘娘……要不,咱们也……”

隔壁殿传来个嫔妃的声音,带着哭腔,没说完就被另一个人打断:“别傻了!匈奴人进来也是个死,还不如自己了断干净!”

接着就是断断续续的抽噎,一个、两个……最后变成一群人的呜咽,像一群被掐住脖子的鸽子。羊献容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想捂住耳朵,又怕一动就发出声音,只能咬着袖口,把哭声往肚子里咽。

她不是没见过死人,永康元年她被废黜扔进金墉城,永安元年被乱兵劫走,哪次不是踩着刀尖过?可这次不一样——这次是真的天塌了,西晋的天,彻底塌了。

之前还能盼着有救兵来,盼着哪个大臣能站出来稳住局面,可现在呢?宫墙被攻破了,禁军死的死逃的逃,连皇帝司马衷都不知道被掳到哪儿去了,她一个废后,躲在冷宫里,连个能指望的人都没有。

“咚!”

隔壁传来一声闷响,像是什么重物砸在地上。紧接着,所有的哭声、说话声,全没了。

羊献容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牙齿咬得袖口发疼,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罗在青砖上。她知道,隔壁的那些姐妹,都没了。下一个,会不会就是她?

就在这时,殿外的喊杀声小了点,一道沉喝像炸雷似的响起来,穿透所有喧嚣,直往耳朵里钻:“都住手!”

那声音不高,却带着股说不出的劲儿,比宫墙上吹的号角还亮,连殿里的灰尘都好像震得往下掉了点。羊献容猛地屏住呼吸,忘了哭,也忘了怕,下意识地从床幔的破洞往外看——

殿门口站着个男人,穿着玄色的铠甲,甲片上沾着不少血,有的干了发黑,有的还透着点红,可他站在那儿,脊背挺得笔直,一点都不狼狈。

他个子很高,宽肩窄腰,手里按着腰间的佩刀,刀鞘上的铜饰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冷光。

他的头发没像汉人那样束起来,而是用根黑带松松扎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额前,挡住了点眼神,那扫过殿内的目光,跟鹰似的,又冷又利,看得人心里发慌。

“将军!这殿里还有几个活口,要不要……”旁边一个匈奴兵跑过来,手里举着刀,刀上还滴着血,话没说完就被那男人打断了。

男人的目光落在殿角,那儿缩着个老头,穿着太学博士的青色长衫,头发乱得像鸡窝,脸吓得惨白,腿肚子一个劲地转筋。两个匈奴兵拽着他的衣领,把他往殿外拖,老头的脚在地上乱蹬,却不敢出声。

“那是太学的王博士,谁准你们动他的?”男人的声音冷了下来,带着点怒气。

拽人的两个匈奴兵手一松,王博士“噗通”一声摔在地上,疼得龇牙咧嘴,却还是赶紧爬起来,哆哆嗦嗦地想磕头。

那男人却走过去,弯下腰,伸手扶了他一把——他的动作不算轻,却也没粗鲁,碰到王博士的胳膊时,还特意收了收力气。

“别怕,我不杀你。”男人的声音比刚才缓了点,没那么冷了,“让亲兵把你送到营里,给你找件干净衣裳,弄点热的。”

王博士愣了愣,没敢信,直到旁边的亲兵过来扶他,他才反应过来,嘴里不停念叨着“多谢将军,多谢将军”,被扶着往外走的时候,腿还在颤抖。

男人看着王博士走出去,又转头对旁边的亲兵说:“你带几个人去太学,把里面的经书、竹简全搬出来,一根都不能少,要是敢弄丢或者弄坏了,军法处置。”

“是!”亲兵赶紧应了,刚要走,又犹豫着转回来,小声问:“将军,那城里的工匠和儒生……还有不少没抓的,要不要都杀了?省得添麻烦。”

男人眉头皱了下,没直接回答,而是走到殿柱旁边,伸出手指,轻轻划过柱子上刻的汉隶——那是当年武帝时期刻的《诗经》句子,现在有的地方被刀砍了,有的被血糊了,看不太清。

他的手在字上顿了顿,才开口:“活的,都要活的。杀了他们,谁来帮我建城?”

“建城”两个字,他说得很轻,却让旁边的亲兵都愣住了。羊献容也愣住了,躲在床底,心脏“咚咚”地跳,漏了一拍——

她听过这个名字,刘曜。匈奴汉国的大将军,中山王。之前宫里的人都传,说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蛮夷,打城的时候,连老弱妇孺都不放过,还说他最喜欢把汉人的经书烧了取暖。

可现在,这个“蛮夷”,却在护着太学的博士,在让手下搬经书,还说要留着工匠儒生建城?

刘曜好像没注意到周围人的反应,他还在看殿柱上的字,看了一会儿,又转身往外走。

玄色的披风扫过地上的晋军军旗,那面旗被踩得又脏又破,边角还在流血,可他扫过去的时候,动作很轻,像是怕把旗扫破似的。

羊献容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口,才敢慢慢松了口气,手心里全是汗,白玉簪都快攥不住了。她靠在床板上,腿还是软的,可心里头却乱得很——

原来,她以为的“敌人”,不是她想的那样。原来,这个把西晋灭了的匈奴将军,不是只想烧杀抢掠。那他要的是什么?建城……他是想在洛阳,建一个属于他的城?

殿外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却没刚才那么乱了,能听到刘曜的亲兵在喊“别杀工匠”“把儒生都集中起来”。羊献容又往床幔外看了一眼,地上的血还在,尸体还在,可那股绝望的劲儿,好像少了点。

她攥着那枚白玉簪,簪头的莲瓣握得手心有点疼。她猛然觉得,这次的绝境,好像跟之前都不一样。也许,她不用死?也许,事情还能有别的转机?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她又赶紧压了下去——刘曜再不一样,也是灭了她故国的敌人。跟敌人谈转机,是不是太傻了?

冷风从殿门的破口吹进来,带着血腥味道,吹得床幔轻轻晃。羊献容缩得更紧了点,眼睛盯着地上那滩慢慢凝固的血,心里头像有两个小人在打架,一边是怕,一边是一点点冒出来的、连她自己都不敢信的希望。

她难以想象,这扇殿门被刘曜推开的那一刻,她的命运,就跟着洛阳城一起,彻底变了。

温馨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
开启瀑布流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