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外三十里地,有座早荒废的山神庙,庙门塌了半边,露着黑黢黢的殿口,断梁上挂着的蛛网能当渔网用,风一吹“哗啦”晃,像悬着的破布条。
院里的野草长到半人高,踩上去“沙沙”响,露水能浸透裤脚,连鸟雀都嫌这儿晦气——今儿个,两匹快马却“嗒嗒”停在了庙门口。
先下马的是个穿青布长衫的汉子,腰挺得笔直,正是石勒手下最会耍心思的谋士周抚。他往庙里瞅了眼,见殿内飘着点油灯的昏光,才回头朝后马喊:“刘将军,里头请吧,主公给您备的东西,都在里头候着呢。”
后马下来个络腮胡大汉,一身玄色短打绷在身上,胳膊上的腱子肉鼓得能撑破布,满是老茧的手攥着马缰绳——这就是刘虎,匈奴部族里的实权将领,跟呼延莫是拜把子兄弟,素来瞧不上羊献容。
他把马缰绳往断墙上一扔,大步往庙里走,脚底板踩过野草,把露水溅得四处都是,嘴里还嘟囔:“磨磨蹭蹭的,再晚些,宫里的眼线该瞧见了。”
殿内比外头还破。神龛上的山神像缺了半边脸,眼珠子都没了,供桌上积的灰能埋住手指,中间摆着个缺了口的粗瓷碗,碗里点着盏油灯,火苗小得像黄豆,把两人的影子映在墙上,忽大忽小,看着怪渗人的。
周抚也不客套,伸手从怀里掏出个沉甸甸的粮袋,“咚”地砸在供桌上,粮袋落地时,滚出几粒带霉点的麦子,混着点陈粮味。刘虎的眼睛,瞬间就亮了——这年月,粮草比金子还金贵,他麾下几百号弟兄,前阵子都快断粮了。
“将军,这是主公特意给您备的五十石麦,还有十斤牛肉干,够您麾下弟兄们撑半个月的。”周抚压低声音,又从长衫暗袋里摸出张叠得方正的密信,信纸泛着油光,显然是用蜡封过的,“还有这个,呼延莫的亲笔信——他跟您一样,恨透了那羊献容,说那女人保着刘熙,就是断咱们匈奴人的路,想跟您联手,除了她。”
刘虎伸手掂了掂粮袋,入手的重量让他嘴角咧开点缝,手指碰到密信时,又把脸沉了下来:“哼,周先生别拿这些糊弄我!那羊献容有陛下护着,前儿个还捧着什么传国玺逼陛下改了主意,汉臣们都跟在她屁股后头喊‘贤后’,就凭咱们俩,能扳倒她?”
他往供桌旁的草堆上一坐,从怀里摸出个瘪了的酒壶,猛灌了一口,酒液顺着嘴角往下流,滴在衣襟上,留下深色的印子:“我麾下是有几百号人,都是步兵,比不得宫里的禁军能打;呼延莫虽有势力,也不敢明着跟陛下对着干——到时候要是栽了,我这脑袋不得被挂在城门楼上?”
周抚“嗤”地笑了,往后退了半步,故意把长衫下摆撩了撩,露出腰间藏着的一叠银票。那是长安最大票号“裕丰祥”的票子,每张都印着“百两”的红字,在油灯下泛着黄澄澄的光,晃得刘虎眼睛都直了。
“将军放心,主公做事,从来不会让弟兄们吃亏。”周抚把银票抽出来,往刘虎面前一递,票子上的墨香混着油灯味飘过来,“这五百两是定金,事成之后,主公不仅保您当并州刺史,还把雁门郡的草场划给您——您想想,并州是中原富庶地,雁门的草能养万匹战马,到时候您就是北疆说一不二的将领,还用来这儿跟我偷偷摸摸的?”
刘虎的目光聚在银票上,喉结上下动了动,手里的酒壶都忘了举。他这辈子就盼着能有块地盘,不用再看刘曜的脸色,更不用受羊献容的气。
这会儿听见“并州刺史”“雁门草场”,心里的那点犹豫,被贪念冲得没影了。他还是强撑着,又问:“那……那羊献容的靠山怎么办?陛下要是铁了心护她,咱们就算有证据,也没用啊。”
“将军忘了?主公最擅长的,就是先断了对手的靠山。”周抚往前凑了凑,声音压得更低,几乎贴在刘虎耳边,“您没听说吗?这几日长安城里,早传开了——说那羊献容是西晋的废后,心里一直念着晋室,偷偷派亲信给晋朝的残余势力送消息,还说要跟石勒主公里应外合,等主公打长安的时候,她就开城门,把陛下的江山夺回来,还给晋室的小崽子。”
刘虎抬起头,眼睛瞪得溜圆:“真有这事?我怎么没听说?”
“刚传开没多久,还没到您这地界呢。”周抚笑得更得意了,手指敲了敲供桌,“主公早安排了人,在长安的酒馆、茶馆、菜市场,凡是人多的地方,都有人故意念叨这事。有说自己表哥在宫里当差,亲眼看见羊献容送密信的;还有说自己在城外见过晋朝的探子,手里拿着羊献容的令牌——您想啊,陛下最忌讳的就是‘晋室残余’,这谣言传进宫里,陛下再护着羊献容,心里也得起疙瘩;汉臣们就算想帮她,也不敢跟‘通敌’的罪名沾边——到时候,她就是孤家寡人一个,您再跟呼延莫联手,拿出点‘证据’,还怕扳不倒她?”
刘虎听得心花怒放,伸手抓过银票,往怀里一塞,动作快得生怕周抚反悔。他又灌了口酒,这次的酒喝着都比平时香:“好!我信你们主公一次!说吧,要我怎么做?是现在就带弟兄们围宫,还是等你们的消息?”
“不急。”周抚摆了摆手,“您先跟呼延莫通个气,把您麾下的弟兄们悄悄调到长安城外的十里坡,主公那边会派人和您对接,再给您送些兵器。等谣言再传几天,宫里乱了,再找机会,把‘密信’送到陛下跟前——到时候,就算羊献容有十张嘴,也说不清!”
刘虎重重点头,拍了拍胸脯:“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呼延莫那边我去说,保证他比我还急着除了那妖后!”
两人又嘀咕了半个时辰,把碰面的时间、地点都敲定了,刘虎才揣着银票和粮袋,兴冲冲地往外走,连落在草堆上的酒壶都忘了拿。
周抚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野草里,才慢悠悠地收拾好东西,嘴角勾起一抹阴笑——这种贪财好利的蠢货,最是好用,根本不用费多少心思。
刚出庙门,就见远处跑来一匹快马,马上的人穿着短打,是他安排在长安的探子。探子翻身下马,单膝跪地,气喘吁吁地说:“先生,长安城里的谣言……传疯了!”
“哦?这么快?”周抚挑了挑眉,示意他细说。
“是!小的刚从西市的‘醉仙楼’回来,里头挤了满屋子人,有个醉汉拍着桌子喊,说他表哥在御膳房当差,亲眼看见皇后派亲信拿着密信,去城外见晋朝的探子!”探子说得绘声绘色,手还比划着,“那醉汉还说,密信里写着‘待石勒攻长安,便开北门迎敌’,还盖着皇后的印!周围的人都围过去听,有个卖胡饼的匈奴汉子,当场就把饼扔了,骂‘妖后误国’,说要去宫门口告状;还有个汉家妇人,捂着嘴说‘不能吧?皇后不是贤后吗?’,马上就有人反驳,说‘汉女都念着晋室,哪会真心帮陛下’——现在街上的人,一半信一半疑,再过两天,估计全长安都得信!”
周抚听得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了,他抬头望向长安的方向,远处的城池轮廓在暮色里隐隐约约,像头沉睡的巨兽。用不了多久,这头巨兽就会被谣言搅得不得安宁,羊献容和刘曜,也会被这暗流拖进泥潭里。
“好,做得好。”周抚拍了拍探子的肩膀,从怀里摸出块碎银子递过去,“再去盯着点,有什么动静,随时来报。尤其是宫里的反应,还有汉臣和匈奴将领的态度,都得摸清楚。”
探子接过银子,喜滋滋地应了声,翻身上马,往长安方向去了。周抚站在庙门口,风卷着野草的气息吹过来,带着点凉意,他心里却热得发烫——他仿佛已经看到,羊献容被打入冷宫,刘曜被气得吐血,石勒率军攻入长安,而他,就是辅佐石勒登基的第一功臣。
他从怀里摸出块玉佩,是石勒去年赏他的,上面刻着“功成”二字。周抚摩挲着玉佩,指尖能感受到刻痕的凹凸,眼里闪着野心的光:“羊献容,刘曜,你们的好日子,快到头了。这天下,早晚是我们主公的。”
说完,他翻身上马,马鞭一扬,“啪”的一声脆响,马蹄声渐渐消失在暮色里。那座破败的山神庙,还孤零零地立在原地,油灯的火苗在殿内晃了晃,终于灭了,留下满殿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