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夜,冷得能钻到骨头缝里。
刘熙缩在山洞里,怀里抱着块捡来的破毡子,还是冻得直打哆嗦。洞外的风“呜呜”地叫,像鬼哭,偶尔还传来几声狼嚎,吓得他赶紧往洞深处缩了缩。
他躲在这里三天了,每天靠挖野菜、摘野果子填肚子,肚子饿得咕咕叫,嘴唇裂得全是口子,脚上的鞋跑丢了,光着脚在石头上磨得全是血泡,一走路就钻心疼。
小太监自从那天引开匈奴兵后,就再也没回来过。刘熙不知道他是死是活,只知道现在是孤家寡人——呼延晏的人在山里搜得紧,石勒的人不知道在哪,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他抱着膝盖,越想越委屈,眼泪忍不住掉下来:他是汉赵的太子,本该在皇宫里锦衣玉食,怎么就落到了这步田地?
“都怪娘!”他抹了把眼泪,心里的怨恨又冒了出来,“要不是她搞什么‘胡汉均税’,部落就不会反,父皇就不会死,呼延晏也不会追杀我!都是她的错!”
他正嘀咕着,听到洞外有脚步声。刘熙吓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赶紧抓起块石头,躲在洞壁后面,大气都不敢喘。
“刘熙太子?”一个低沉的声音传来,带着点羯族人特有的口音,“赵王有旨,特来见你。”
刘熙愣了愣——赵王?是石勒!他握着石头的手紧了紧,又松了松:石勒是敌人,可现在,或许石勒能帮他了。
他慢慢从洞壁后走出来,借着月光一看,洞外站着三个男人:为首的那个穿着黑色锦袍,腰上系着玉带,手里拿着个精致的木盒,眼神锐利,一看就不好惹;另外两个穿着铠甲,手里握着弯刀,应该是护卫。
“你……你是石勒的人?”刘熙的声音带着颤音,既害怕又有点期待。
为首的男人笑了笑,从怀里掏出块印章,上面刻着“赵王世子”四个字(石勒当时还没称帝,自称赵王):“在下是赵王麾下参军,姓石名聪。赵王知道太子处境艰难,特让我来送份大礼。”
他说着,打开手里的木盒,里面放着一封密信,还有一锭沉甸甸的金子。石聪把密信递给刘熙:“太子先看看这个,就知道赵王的心意了。”
刘熙接过密信,手抖得厉害,好不容易才把信展开。信上的字是石勒亲笔写的,字迹刚劲有力,内容却让他心跳加速:“若太子能亲手写废后诏书,令长安诛杀羊献容,孤必出兵助太子继位,封太子为汉赵皇帝,永结同盟,孤愿派兵护太子安危,谁敢欺太子,孤必灭之。”
“杀……杀我娘?”刘熙的声音都变调了,手里的信纸差点掉在地上。
“太子,”石聪走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十足的诱惑,“羊献容是祸根啊——她逼死先帝,搞乱朝政,呼延晏又想拿她当借口夺权,太子要是留着她,不仅坐不上皇位,迟早还得被她连累死。”
他说着,指了指木盒里的金子:“这锭金子,是赵王给太子的安家费。太子写了诏书,以后太子就是汉赵的皇帝,要多少金子有多少,要多少兵马有多少,再也没人敢欺负你了。”
刘熙盯着那锭金子,又想起在山里受的苦,想起呼延晏的追杀,想起皇宫里锦衣玉食的日子,心里的天平开始倾斜。他又想起小时候,娘抱着他坐在院子里,给他讲《论语》里的故事,讲“仁者爱人”;想起他生病时,娘守在他床边,一夜没合眼;想起他被匈奴贵族嘲笑“是汉人养的软蛋”时,娘把那些贵族骂得狗血淋头,护着他说“我儿是汉赵太子,轮不到你们说三道四”。
“我……我不能杀我娘……”刘熙摇了摇头,往后退了一步,“她再不好,也是我娘。”
“娘?”石聪冷笑一声,“太子忘了,是谁逼你背那些你根本不想背的书?是谁搞‘胡汉均税’,让你被全匈奴的贵族嘲笑?是谁逼死先帝,让你沦落到躲在山里吃野菜?她要是真把你当儿子,会让你受这些苦吗?”
石聪的话,像针一样扎在刘熙心上。他想起呼延莫说的“你娘只想把匈奴变成汉人的样子,根本不把你当匈奴太子”,想起被娘掌掴时的委屈,想起那些贵族指着他的鼻子骂“汉人太子”的羞辱,心里的怨恨一点点压过了亲情。
“可……可她毕竟是我娘……”刘熙还在犹豫,手指攥着信纸。
“太子,”石聪语气软了些,“赵王说了,给太子一晚上时间考虑。明天早上,我来听太子的答复。要是太子同意,现在就找地方给太子写诏书;要是不同意,那我就回去复命,以后太子再遇到危险,赵王可就不管了。”
他说着,把木盒放在地上:“这金子太子先拿着,就算太子不同意,也算是赵王给太子的一点心意。”说完,带着两个护卫转身走了,刘熙一个人在山洞里,对着密信和金子发呆。
洞外的风还在“呜呜”地叫,狼嚎声又传来了。刘熙看着地上的金子,又摸了摸冻得发僵的脸,想起刚才石聪说的“当皇帝”的日子,心里的挣扎越来越激烈。
他想起娘逼他抄《孝经》时,他偷偷把书扔在地上,娘没打他,默默地捡起来,陪着他一起抄,抄到半夜还给他留了碗热汤;他想起娘推行“胡汉均税”时,曾跟他说“熙儿,等以后胡汉能好好相处,你当皇帝时,就不用再打仗了,百姓也能好好过日子”。
这些回忆,很快就被怨恨覆盖了。他想起跑出来时,娘没有追他;想起父皇死了,娘却还在坚持她的“融合理想”;想起现在像条丧家之犬,而娘还在皇宫里,哪怕被软禁,也比他过得好。
“她根本不爱我!”刘熙站起来,把信纸揉成一团,又展开,“她爱她的融合,爱她的名声!杀了她,我就能当皇帝,就能报仇,就能让那些嘲笑我的人都闭嘴!”
他像是下定了决心,捡起地上的金子,揣进怀里,然后朝着石聪离开的方向喊:“石参军!我同意!我写诏书!”
石聪很快就回来了,还带来了笔墨纸砚——纸是上好的竹纸,墨是研好的松烟墨,笔是狼毫笔,比刘熙以前在皇宫里用的还要好。
刘熙坐在一块石头上,拿起笔,手却不停地抖。石聪站在旁边,看着他,眼神里带着催促:“太子,快点写吧,早一天送到长安,太子就能早一天继位。”
刘熙闭上眼睛,脑海里闪过娘的脸,闪过娘抱着他的样子,可他很快就睁开眼睛,咬着牙,在纸上写下“废黜羊氏,赐死谢罪”八个字。
这八个字,他写得歪扭,每一笔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写完后,他拿起笔,想按手印,可手指却怎么也按不下去——他想起,娘手腕上那只断镯,是父皇送给她的,上面刻着“汉胡和”,是娘最宝贝的东西。
“太子,怎么了?”石聪的声音带着点不耐烦。
“没……没什么。”刘熙赶紧按上手印,把诏书递给石聪,像是怕后悔。
石聪接过诏书,看了一眼,满意地笑了:“太子果然明智。我这就派人把诏书送到长安,交给呼延晏——他早就想杀羊献容了,有了太子的诏书,他正好名正言顺动手。等杀了羊献容,赵王就会派兵助太子回长安继位。”
他说着,拍了拍刘熙的肩膀:“太子先在这等着,我会派人给太子送吃的和衣服,等消息传来,就回长安。”
石聪走后,刘熙坐在山洞里,怀里揣着那锭金子,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他幻想着回到长安,坐上龙椅,匈奴贵族们都跪在他面前,喊他“陛下”,可这个幻想里,却没有娘的影子。
他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是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他摸了摸怀里的金子,又摸了摸按过手印的手指,突然想:娘收到诏书的时候,会是什么表情?她会不会哭?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压下去了:“是她先对不起我的,是她毁了我的生活,我没错!”
他不知道,石聪在离开山洞后,对着身边的护卫冷笑了一声:“这个刘熙,真是个蠢货。赵王要的从来不是什么傀儡皇帝,只是个杀羊献容的理由——等杀了羊献容,汉赵内乱,再趁机拿下长安,到时候,哪还有他刘熙什么事?”
护卫笑着点头:“参军说得对,这刘熙,就是手里的一把刀,用完了,就该扔了。”
山洞里的刘熙,还在做着当皇帝的美梦。他不知道,亲手写下的诏书,不仅会送了娘的命,也会送了自己的命。他更不知道,他心里那点仅存的亲情,那根支撑着他的软肋,被他亲手折断,剩下无尽的黑暗,在等着他。
第二天一早,石聪派来的人送来了衣服和食物——一件崭新的锦袍,一双精致的靴子,还有一篮子馒头和肉干。刘熙穿上锦袍,蹬上靴子,吃着肉干,觉得又变回了那个高高在上的太子。
他坐在山洞门口,看着远处的长安方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娘,别怪我,要怪就怪你自己,是你毁了一切。
他没看到,远处的山路上,石勒的大军开始往长安方向移动。他们要的,从来不是帮他继位,而是借着他的手,除掉羊献容这个最大的障碍,然后一举吞并汉赵。
刘熙的软肋,彻底崩塌了。而他亲手推开的,不仅是母亲,还有最后的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