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赵亡了的第三个月,长安才算有点“活气”——羯族兵不怎么在街上乱晃了,商铺陆陆续续开了门,茶馆里也敢坐几个人了,但没人敢提“汉赵”这俩字,更没人敢提“羊献容”。
张彦就是在这时候,偷偷摸到了长安城外的小山脚。
他以前是羊献容的史官,专管记录她推行的政策、朝堂上的言论,连她跟刘曜私下聊的“胡汉融合”想法,他都一笔一笔记在本子上。汉赵亡的时候,他躲在皇宫的柴房里,用煤灰把脸涂黑,混在杂役里逃了出来,现在住在城郊的一个小村子里,靠给人抄书糊口。
这天半夜,张彦揣着个布包,绕着小路往小山脚走。布包里装着一块旧丝帕——那是羊献容以前用过的,上面绣着朵小小的梅花,边角都磨破了,还有一把小铲子、一捧新土。他走得很轻,脚踩在落叶上,“沙沙”声都怕被人听见——石勒有令,敢怀念汉赵旧臣、旧后的,一律按“通敌”论处,轻则发配,重则砍头。
小山脚有片松树林,林子里有块空地,张彦早就选好了。他蹲下来,用小铲子挖了个浅浅的坑,把丝帕放进去,再盖上新土,堆成个小小的土堆。没有墓碑,没有名字,他只是在土堆旁边种了棵小柏树——那是他从自家院子里移栽来的,苗儿还没膝盖高,叶子嫩嫩的。
“娘娘,”张彦蹲在土堆前,声音压得像蚊子哼,手里攥着块没写完的竹片(那是以前记录政策的残片),“臣没本事,没能护住您的尸骨,只能给您立个衣冠冢。这柏树,您以前在宫里也种过,说它‘耐寒,能活久’,臣就给您种这儿了,以后它长起来,就能替臣守着您了。”
风从松树林里吹过,“呜呜”的响,像有人在哭。张彦从布包里掏出个小酒壶,倒了点酒在土堆前,又把剩下的酒自己喝了,辣得他眼泪都出来了——他想起以前在宫里,羊献容看他记录辛苦,常赏他一壶酒,说“张史官,你记的不是字,是以后胡汉和平的念想”,那时候的酒,比现在的甜多了。
从那以后,张彦每个月都会来一次,有时候带点干粮,有时候带朵野花,每次都等到半夜才来,天不亮就走。小柏树慢慢长高了,叶子也变绿了,路过的村民问他“张老头,你在这儿种棵树干啥?”,他只说“给家里老人占个地儿,以后好埋”,没人敢多问——这年月,谁家里没点不能说的事儿?
日子久了,村里的老人觉得张彦“怪”,但也愿意跟他凑一块儿——他识字,能讲书上的故事。有天晚上,晒谷场里堆着刚收的谷子,几个老人搬着小板凳坐在场边,摇着蒲扇,催张彦讲故事:“张老头,别总讲那些神仙鬼怪的,给咱讲讲以前宫里的事儿呗?咱这辈子都没见过皇宫啥样。”
张彦手里的蒲扇顿了顿,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他犹豫了半天,才小声说:“宫里也没啥好讲的,就是有个皇后,想让胡人和汉人好好相处,别打仗。”
“皇后?”一个白胡子老头凑过来,“是汉赵的那个羊皇后不?我听说她可厉害了,还管过朝政!”
张彦点点头,慢慢打开了话匣子——他没敢说太多,只说羊献容怎么推“胡汉均税”,想让胡汉一样交税;怎么劝刘曜别杀汉人俘虏;怎么教太子读书,说“以后当皇帝,要让百姓有饭吃”。他说得很轻,像怕惊着谁,晒谷场里安安静静的,连虫鸣声都听不见了。
“那她后来咋了?”一个穿粗布衣服的妇人问,手里还缝着鞋底,“我听城里来的人说,她死得挺惨的。”
张彦的声音低了下去:“她被人逼得喝了毒酒,死了还被扔去乱葬岗,是臣……是有人偷偷把她的镯子捡了回来,埋了。”他没敢说自己是史官,也没敢说衣冠冢的事,怕连累村里人。
妇人叹了口气:“真是个可怜人,想做好事,还落得这下场。”
可这话传着传着,就变了味。
村里有个叫王二的,以前是个小商贩,汉赵亡的时候丢了大半家产,心里一直憋着气。他没去晒谷场,是听别人转述的,转头就跟邻居说:“你们知道不?张老头说那羊献容,根本不是想做好事!她就是个红颜祸水,想帮汉人夺权,才推‘胡汉均税’得罪匈奴人,结果逼得部落叛乱,害死了刘曜,最后连自己都保不住!”
邻居又传给别人,添了句:“我还听说,她跟石勒有私情!不然石勒咋能那么容易破城?肯定是她偷偷给石勒报的信,卖了汉赵!”
这话像长了翅膀,没几天就传到了邻村。有个说书的,叫李老三,靠在茶馆里说书糊口,听说了这事儿,觉得是个好素材——老百姓就爱听这种“红颜祸水”的故事,够刺激。
他在茶馆里摆上桌子,敲了敲醒木,大声说:“今天咱不说三国,不说隋唐,就说那汉赵的羊皇后——她本是西晋的废后,嫁了刘曜还不知足,非要管朝政,推什么‘胡汉均税’,把匈奴贵族惹毛了,又勾搭上石勒,里应外合灭了汉赵,最后石勒嫌她没用,赐了她毒酒!你们说,这是不是个祸水?”
茶馆里的人听得直拍桌子,有人喊:“该!红颜祸水就没好下场!”有人叹:“也怪刘曜瞎了眼,娶了这么个女人!”没人想起张彦说的“想让胡汉好好相处”,也没人问这故事是真的假的——乱世里,人们就信自己愿意信的。
也有人不信。
村里的陈大娘,以前是个绣娘,给羊献容绣过帕子。她听说李老三说的故事,气得直拍桌子:“胡扯!那羊皇后是个好人!我给她绣帕子的时候,她还问我家里日子过得好不好,赏了我两匹布呢!她推‘均税’,是想让匈奴人也交税,不然汉人哪扛得住?怎么就成祸水了?”
她跟村里人辩,没人信她——王二说“你肯定是拿了她的好处,帮她说话”,李老三说“你个妇道人家,懂啥朝政?”陈大娘急得哭,最后只能叹口气:“你们都忘了,以前匈奴人抢汉人的粮食,杀汉人的孩子,是谁劝着刘曜别杀的?是她啊!”
张彦听说了这些传言,心里又疼又急。他想跟人辩,说羊献容不是祸水,也没跟石勒有私情,可他不敢——他要是站出来,不仅自己要死,还得连累村里人。有天晚上,他又去了小山脚,看着长高的柏树,蹲在地上哭:“娘娘,对不起,臣没护住您的名声,他们都误会您了……”
更让他心寒的,是正史里的“沉默”。
石勒建立后赵后,就下令修史书,让史官记录后赵的历史,顺便“整理”汉赵的历史。负责修史的,一半是羯族史官,一半是投降的汉臣史官。羯族史官根本不把羊献容放在眼里,说“一个汉女,嫁了两个皇帝,不守妇道,不配进史书”;汉臣史官想写,又怕石勒不高兴——之前有个汉臣史官提了句“羊献容曾管朝政”,就被石勒以“美化汉赵旧臣”为由,打了五十大板,贬去边境了。
最后修出来的《汉赵史》,里里外外没提羊献容一个字。刘曜的传记里,说“后妃不详”;“胡汉均税”政策,被写成“刘曜晚年昏聩,推行苛政,引发叛乱”;连刘熙的背叛,都被写成“太子刘熙,不忍见汉赵灭亡,欲与石勒合作救国,未果”。羊献容这个人,像从来没在汉赵存在过一样,被从正史里抹掉了。
老百姓的嘴里,她又没被抹掉。
长安城里的茶馆里,没人敢明着说“羊献容”,但会偷偷说“那个想让胡汉一样交税的皇后”;城郊的村子里,老人哄孩子睡觉,会说“别闹,再闹让‘那个可怜的皇后’来抓你”,虽然说得含糊,可谁都知道指的是谁。
有个叫小石头的小孩,才六岁,听奶奶说“那个皇后是好人,被人害死了”,又听村里的壮汉说“那个皇后是祸水,害了国家”,他就跑去问张彦:“张爷爷,那个皇后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啊?”
张彦蹲下来,摸了摸小石头的头,想了半天,才说:“她是个想做好事的人,只是没做成,还被人误会了。以后你长大了,要是有人跟你说她的故事,你就记住,她想让胡人和汉人好好相处,没害过人。”
小石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跑开了。张彦看着他的背影,心里酸酸的——他知道,自己老了,等他死了,可能就没人知道羊献容的真相了。他又觉得,就算没人知道,也没关系——至少还有人在说她的故事,不管是好是坏,总比被彻底忘了强。
又过了几年,张彦老得走不动路了,再也去不了小山脚。他把孙子叫到跟前,从床底下摸出个木盒子,里面装着以前记录羊献容政策的残片,还有那块旧丝帕的仿制品(真的埋在衣冠冢里了)。
“孙子,”张彦的声音很轻,气都喘不匀了,“这里记的,是一个皇后的故事。她想让胡汉不打仗,想让百姓有饭吃,最后死得很惨,正史里没写她,可你得记住她。以后要是有人说她是祸水,你别信;要是有人说她是好人,你就告诉他们,她只是太急了,没做成好事。”
孙子点点头,把木盒子抱在怀里,眼泪掉在盒子上。
那天晚上,张彦就走了。他的孙子按照他的嘱咐,把木盒子藏了起来,没告诉任何人。
长安的风,还在吹。小山脚的柏树长得很高了,枝桠伸得老远,路过的村民还是会绕着走,没人知道树下埋着一个皇后的念想。茶馆里偶尔还会有人偷偷说“那个皇后”,版本越来越多,有的说她是仙女下凡,有的说她是妖魔鬼怪,可没人知道,最真实的她,只是个想让胡汉好好相处的女人。
历史就是这样,有时候,正史里的字是假的,民间嘴里的话是乱的,那些藏在衣冠冢里的旧丝帕、记在残片上的字、老人传下来的念想,才藏着最暧昧的真相——她来过,她努力过,她被忘了,可又没完全被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