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上的囚车碾过黄土路时,羊献容半边身子靠在车壁上,尘土从车缝里钻进来,混着匈奴兵身上的味道。
她闭着眼,意识像被这一路的摇晃揉得发昏,不知不觉就坠进了梦里——不是什么好地方,是永康元年那个飘着雪的冬天,是她这辈子都忘不掉的金墉城。
梦里没有尘土,只有刺骨的冷。宫室的窗户纸破了个洞,寒风卷着雪沫子往里头灌,落在她单薄的寝衣上。
她刚被废没几天,从皇后的椒房殿挪到这冷宫里,连个伺候的宫女都没剩几个——大多被赵王伦的人赶走了,剩下两个也是吓得大气不敢出,端碗热水手都抖。
那天她正坐在窗边,看着院子里那棵半枯的老槐树发呆。树皮上留着去年夏天她和宫女们系的红绸子,被风吹得哗啦啦响。她想起刚入宫那会儿,惠帝还没那么糊涂,父亲羊玄之牵着她的手,反复叮嘱“谨言慎行,辅佐陛下”。
那时候她才十七,穿着绣着鸾鸟的礼服,以为嫁进皇家就是一辈子的安稳,哪想到不过两年,就因为贾后那摊子烂事,被硬生生扣上“通奸乱宫”的罪名,扔进了这鬼地方。
“娘娘……”
门口传来个怯生生的声音,是之前一直跟着她的小宫女春桃,手里端着个缺了口的瓷碗,碗里是半碗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粟米粥。“厨房说……说今天就这些了,您多少吃点吧。”
羊献容没接,目光还在那棵槐树上:“我爹怎么样了?”
春桃的头垂得更低了,声音细得像蚊子叫:“听说……听说太傅被削了爵位,还被赵王的人叫去问话了,说……说要查咱们家是不是和贾后有牵连。”
“牵连?”羊献容猛地回头,眼眶一下子红了,却没掉眼泪,“我爹一辈子忠君爱国,连贾后的面都没见过几次,怎么就牵连了?他们是找不到替罪羊,就拿我们羊家开刀!”
春桃吓得赶紧捂住她的嘴,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娘娘,您小声点!这宫里到处都是赵王的人,要是被听见了……”
羊献容一把推开她的手,胸口堵得发慌。她走到铜镜前,镜面上蒙着层灰,照出来的人影模糊不清。她抬手摸了摸发间,只剩下一根素银簪子——之前那些金的、玉的,早被宫里的人以“充公”的名义搜走了。
她想起册封那天,惠帝亲手给她戴上的凤钗,珠子在阳光下晃得人眼晕,他还笑着说“阿容,以后你就是朕的皇后了”。那时候的笑多真啊,怎么才过了两年,就变得连一句辩解都不肯听了?
正愣着神,外面传来了脚步声,还带着甲胄碰撞的脆响。春桃脸色一白,赶紧躲到门后。羊献容心里一紧,刚站直身子,就见两个侍卫领着个内侍走了进来。
那内侍她认得,是惠帝身边伺候的李公公,平时见了她总毕恭毕敬的,今天却低着头,不敢看她的眼睛,手里还捧着个黑漆托盘,托盘上盖着块明黄色的锦布。
“皇后……”李公公的声音抖得厉害,膝盖都在打弯,“陛……陛下有旨,让老奴给您送点东西来。”
羊献容凝视着那托盘,心里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她往前走了两步,声音冷得像这宫室里的寒气:“陛下让你送什么?”
李公公咬了咬牙,伸手掀开锦布——底下是个白瓷酒碗,碗里盛着琥珀色的酒,酒面上还飘着一层细小的泡沫,一看就不是寻常的酒。
“是……是鸩酒。”李公公的头要垂到胸口,“陛下说……说您留着,会惹祸。赵王那边逼得紧,他……他也是没办法。”
“没办法?”
羊献容笑了,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她才十九岁啊,还没好好看过这天下,还没来得及给父亲尽孝,就要被自己的夫君赐死,理由竟然是“会惹祸”?
她猛地上前一步,一把夺过那碗毒酒,手臂一扬,“哐当”一声,瓷碗狠狠砸在地上。
碎片四溅,有的溅到了李公公的手背上,划开一道血口子,他疼得“嘶”了一声,却不敢躲。酒液洒在青砖地上,很快就结成了薄冰,散发出刺鼻的气味。
“你回去告诉司马衷!”羊献容指着宫门,声音嘶吼着,嗓子都破了,“我羊献容自入宫以来,恪守妇道,未犯一错!我父羊玄之忠心耿耿,从未与乱臣同流合污!西晋要亡,是因为贾后乱政,是因为赵王专权,是因为他这个皇帝懦弱无能!不是因为我!”
她的声音太大,外面的侍卫都探头往里看,春桃吓得捂着脸哭了起来。羊献容却不管,指着李公公的鼻子,一字一句地说:“我无罪,何惧死?要杀便来,让他亲自提着刀来!休用这杯毒酒污我!我羊家的女儿,就算死,也要死得清白!”
李公公吓得脸色惨白,连滚带爬地往外跑,嘴里还念叨着“皇后饶命,老奴只是传旨的”。侍卫们也不敢多留,赶紧跟着退了出去,临走前还把门给锁上了。
宫室里又恢复了安静,剩下春桃的哭声和羊献容粗重的喘息声。她看着地上的瓷片,蹲下身,伸手去捡,却被碎片划破了手指,血珠滴在冰面上,像一朵鲜红的花。
“娘娘,您别这样……”春桃扑过来,想拉她的手,“咱们再等等,说不定……说不定陛下会后悔的。”
羊献容摇摇头,把手指上的血擦掉,眼神里却没有了刚才的激动,只有一种冰冷的坚定:“他不会后悔的。从他答应废我的那一刻起,就没把我当过人。”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飘落的雪花。雪下得更大了,把那棵老槐树都盖白了。她想,要是能死在这样的雪天里,也算干净。转念又想起父亲,想起家里的亲人,心里又软了——她不能死,她得活着,活着等真相大白,活着看那些乱臣贼子得到报应。
就在这时,“砰”的一声巨响,囚车撞到了一块石头上,羊献容猛地从梦里惊醒!
她大口喘着气,额头上全是冷汗,沾着头发,贴在脸上,冰凉的。心口像被什么东西攥着,疼得厉害,刚才梦里的愤怒和委屈还堵在喉咙里,让她忍不住咳嗽起来。
“哭什么哭!再哭把你扔下去喂狼!”
车外传来匈奴兵的呼喝声,还有女人的啜泣声。羊献容定了定神,透过车缝往外看——黄土路延伸到天边,两边是光秃秃的山,天上飘着灰蒙蒙的云,几个匈奴兵骑着马,手里拿着鞭子,时不时往囚车里抽打几下,车厢里的其他俘虏都缩在角落里,有的在哭,有的眼神麻木,像行尸走肉。
她这才想起,自己早就不是那个被困在金墉城里的废后了。如今的西晋亡了,洛阳城破了,她成了匈奴人的俘虏,要被押往平阳。当年金墉城里的冷,是宫廷内斗的冷;如今这路上的冷,是国破家亡的冷,更刺骨,更绝望。
她摸了摸袖口,触到了一片冰凉的碎片——是那支玉簪的碎片。那支玉簪是父亲在她出嫁时给她的,说能保平安,后来在洛阳城破的时候,她被匈奴兵推搡,玉簪摔碎了,她只来得及捡起这么一小块,藏在袖口里。
她想起梦里那个十九岁的自己,摔碎毒酒时的决绝,想起那句“我无罪,何惧死”。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从皇后到废后,再到俘虏,身份换了一次又一次,可骨子里的那点刚烈,却像刻在骨血里的印记,从来没消失过。
当年在金墉城,她没认命,靠着父亲四处奔走和一些老臣的求情,最后没被赐死;如今沦为俘虏,她更不能认命。那些匈奴兵以为她是个柔弱的女人,可以随意欺辱,可他们不知道,她羊献容,从来不是任人宰割的性子。
“喂!里面的女人!把你身上的值钱东西交出来!”
一个匈奴兵走到囚车边,手里的鞭子指着羊献容,眼神里满是贪婪。他刚才看见羊献容摸袖口,以为里面藏着什么宝贝。
羊献容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没有像其他女人那样害怕地躲闪。她的眼神很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我身上没有值钱的东西,只有这一身衣裳,和一条命。”
“放屁!”匈奴兵骂了一句,伸手就往她的袖口抓去,“老子刚才明明看见你摸……”
他的手还没碰到羊献容的袖子,羊献容抬手,把袖口里的玉簪碎片紧紧攥在手里,对着他的手就划了过去!
“啊!”匈奴兵疼得叫了一声,手背上立刻出现了一道血口子。他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女人竟然敢反抗,顿时恼羞成怒,扬起鞭子就要往羊献容身上抽。
“住手!”
就在这时,一个低沉的声音从远处传来。羊献容抬头一看,只见一个穿着黑色铠甲的匈奴将领骑着马走了过来,看军衔比刚才那个士兵高不少。那士兵见了他,赶紧收起鞭子,低着头不敢说话。
将领勒住马,目光落在羊献容身上,眼神锐利,像是在打量什么。他看了看士兵手背上的伤口,又看了看羊献容紧攥着的手,嘴角微微勾了一下:“倒是个有脾气的。”
说完,他对着那个士兵说了句匈奴话,士兵脸色一变,赶紧往后退了几步,不敢再靠近囚车。将领又看了羊献容一眼,没再说什么,骑着马往前走了。
囚车里安静了下来,其他俘虏都用惊讶的眼神看着羊献容。邻座的一个老妇颤巍巍地说:“姑娘,你……你刚才太冒险了,他们要是真动起手来,你可怎么办啊?”
羊献容松开手,看着手心被玉簪碎片硌出的红印,轻轻笑了笑:“婶子,我要是不反抗,他们只会得寸进尺。反正都是俘虏,与其任人欺负,不如拼一把。”
老妇叹了口气,摇摇头:“可咱们是女人,又是亡国的人,怎么拼得过他们啊?”
“怎么拼不过?”羊献容看着车外渐渐落下的夕阳,眼神里闪着光,“当年在金墉城,他们要赐我毒酒,我也拼过来了。如今不过是换了个地方,换了些人,我还是那句话——我无罪,何惧死?但在死之前,我绝不会让他们轻易糟践我。”
她又摸了摸袖口里的玉簪碎片,心里暗暗下了决心。这一路北上,肯定还有更多的磨难在等着她。但她不会再像以前那样,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不会寄托在懦弱的惠帝身上,也不会寄托在那些或许会同情她的人身上。
她要靠自己,哪怕手里只有这么一小块玉簪碎片,哪怕身处绝境,也要挣扎着活下去,活出个人样来。
黄土路上的车轮声还在继续,像是在为她的决心伴奏。羊献容靠在车壁上,闭上眼,不再是之前的昏昏沉沉,而是带着一种清醒的坚定。
金墉城的回忆已经过去,但那段回忆里的刚烈,会陪着她走过接下来的每一步。而前方的路,不管有多难,她都会走下去——因为她是羊献容,是那个敢摔碎毒酒、敢对皇权说不的羊献容,就算成了俘虏,也绝不会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