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献容在偏殿的木柜里翻找时,先触到了那本《春秋》的绢布书皮——深蓝色的料子,像她出嫁时陪嫁的那方手帕,洗了太多次,软得没了筋骨。
她把书抽出来,拍了拍封面上的浮尘,“春秋”两个楷字露出来,是父亲羊玄之的笔迹,笔锋里的力道还在,写这字的人,早埋在洛阳城外的乱葬岗里了。
“姑娘,您翻这旧书干啥?”阿桃端着铜盆进来,水晃得盆底的铜绿都泛了光,“前儿陛下赏的蜀锦还没裁呢,不如我给您做件夹袄?这长安的秋天,冷得比洛阳快。”
羊献容没回头,摸着书脊上的缝线——当年父亲把书递给她时,特意让工匠多缝了两道,说“史书要经得起翻,日子要经得起熬”。她笑了笑,把书放在窗边的小桌上:“陛下最近总跟王博士问汉家典籍,我想着,这《春秋》里藏着治国的道理,或许能帮上忙。”
这话只说了一半。真正的心思,她没敢跟阿桃说——自从汉官署立起来,独孤部的人就没断过抱怨,前几天她还看见刘虎的儿子在宫门外摔酒壶,骂“汉人抢了咱们的粮”。
她总觉得,光靠制度堵不住人心的窟窿,得让刘曜和那些部落将领明白,“胡汉不是敌,是搭伙过日子的人”。而《春秋》里的“礼义”“一统”,正好是块敲门砖。
她找出半截炭笔——还是上次给刘曜抄《诗经》剩下的,笔芯磨得尖尖的,握在手里发涩。偏殿的窗纸破了个小窟窿,风钻进来,吹得书页“哗啦”响,正好停在“齐桓公葵丘会盟”那一页。
父亲当年给她讲这段时,手指着“尊王攘夷”四个字,说“这‘攘夷’是权宜之计,真要天下安,得‘融’不是‘攘’”。那时候她才十二岁,似懂非懂,现在捧着书,倒明白了——汉赵是胡汉掺在一块的江山,要是还喊“攘夷”,匈奴人不答应;要是只偏着匈奴,汉人又得反。
她趴在桌上,借着窗外的光,慢慢在空白处写批注:“葵丘之盟,桓公用‘攘夷’安诸侯,是因彼时夷狄未入中原;今汉赵之地,胡汉杂居,若仍执‘攘’字,便是把刀子架在自个儿脖子上。唯有华夷共守礼义,汉不欺胡,胡不压汉,方能睡得安稳,坐得长久。”
写得慢,是怕炭笔断了,更是怕字句不妥。比如“夷狄”两个字,她改了三回,先写“胡族”,觉得太生分;又写“北族”,觉得绕得慌;最后还是用了“夷狄”,却在后面补了“若守礼义,与华无异”,才算放心。
翻到“郑伯克段于鄢”那页,她想起刘曜和部落首领的矛盾——刘曜想掌实权,部落想保利益,跟郑庄公和共叔段似的,早晚得闹掰。她又提笔:“兄弟争权,国必乱;部落与君争利,国亦不安。君当以礼待部,部当以忠事君,不是谁压着谁,是互相捧着——君没了部,没兵没粮;部没了君,没名没分。”
写这话时,她特意抬头看了眼门外,怕有内侍路过听见。这宫里的墙,比洛阳椒房殿的还薄,一句错话,就能掉脑袋。
三天才把批注写完。最后一页的空白处,她犹豫了半天,还是加了句:“夷狄若不附华,无礼义约束,易生叛乱;华若轻夷,以‘蛮夷’待之,亦难收心。二者少了谁,这江山都坐不稳。”写完,她把书捧起来,翻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确认没半句能挑出刺,才用布包好,放在床头。
第二天一早,她借着“谢陛下赏蜀锦”的由头,去了刘曜的书房。
刘曜趴在案上看粮税册子,毛笔悬在半空,墨滴在纸上,晕出个小黑点。见她进来,他把笔一放,眼睛先落在她手里的布包上:“你这是给朕带了什么好东西?”
“不是好东西,是本旧书。”羊献容把布包递过去,“臣妇家里传下来的《春秋》,上面写了些浅见,陛下要是不嫌弃,或许能当个消遣。”
刘曜解开布包,翻开书,手指在批注上划来划去,嘴角慢慢翘起来。翻到“华夷共守礼义”那页,他抬头看着她,眼里有光:“你这话,比王博士说的实在!他总跟朕说‘要学汉制’,却没说怎么学——你这‘共守’两个字,算是说到根子上了!”
羊献容心里一暖,屈膝行礼:“陛下过誉了,臣妇只是随口写写。”
“随口写写都这么好,要是认真写,还不得把那些老博士比下去?”刘曜把书抱在怀里,跟得了宝贝似的,“朕这就让小李子抄录几份,给部落的将领们也看看——让他们也学学,别总想着打打杀杀,治国得用脑子。”
她谢了恩,退出去时,脚步都轻了些。走在宫道上,看着路边的晋式石灯笼,她甚至觉得,或许用不了多久,胡汉真能像批注里写的那样,安安稳稳过日子。
这念想,没撑过三天。
那天下午,她给刘曜送刚誊好的《诗经》节选——刘曜说想听“风”里的《关雎》,她特意把字写得小些,方便他看。刚走到书房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粗嗓门的笑:“将军,你看这句‘礼义为纲’,说得真好!以后管那些汉人,就得用这‘礼义’管——让他们学规矩,听咱们的话!”
是独孤部的将领,声音糙得像磨过石头。羊献容的脚步顿住了,手里的纸卷差点掉在地上——她批注的明明是“华夷共守礼义”,怎么变成“管汉人”了?
她悄悄掀了掀门帘角,往里看。刘曜坐在主位上,手里拿着本抄录的《春秋》,听几个将领说话。那几个将领围着案几,手里也捧着抄本,翻得“哗啦”响。其中一个指着某页,大声说:“还有这句‘君为上,臣为下’,咱们是臣,陛下是君,那些汉人也是臣,凭什么跟咱们不一样?就得让他们服服帖帖的!”
羊献容的目光落在那将领手里的抄本上——纸是宫里的宣纸,字迹是小李子的,翻到她写“华夷共守礼义”的那页时,她的血都凉了。原来的“华夷共守”,被改成了“以礼治华”;再翻到“夷狄若不附华,终将乱政”那页,更是干干净净,连半个炭笔字都没有!
她攥着纸卷的手指,把纸都捏出了褶子。原来刘曜说的“抄录给将领们看”,是删改过的版本——他把所有提“胡汉平等”“夷需附华”的话都抹了,只留下“礼义”“君权”这些能帮他管人的句子!
“羊姑娘来了?”刘曜瞥见她,笑着招手,“正好,你给他们讲讲,这《春秋》里的‘礼’,怎么用在治汉人身上才好。”
羊献容走进来,膝盖都在发虚。她看着刘曜的脸,他笑得温和,眼里没半分歉意——他根本不觉得删改批注是错的,反而觉得这是“对症下药”。她声音有点哑:“陛下,臣妇批注时,曾写‘华夷共守礼义’,怎么……”
“哦,那个啊。”刘曜打断她,语气轻得像说天气,“部落的将领们没读过汉家书,写太复杂了他们看不懂。不如挑些实在的,让他们知道‘礼义’能帮着管汉人,他们才愿意学。”
“实在的?”羊献容心里像被针扎,“那‘夷狄若不附华,终将乱政’呢?陛下也觉得不重要?”
刘曜的笑容淡了些,手指敲了敲案几:“献容,你是汉人,懂汉人的心思;可朕是匈奴的君,得懂部落的心思。他们最忌‘附华’两个字,觉得是把他们当外人。朕要是把这话给他们看,他们还不得闹翻天?”
这话像盆冷水,把她从头浇到脚。她终于明白了——刘曜要的不是“胡汉融合”,是“用汉文化管汉人,用部落规矩管匈奴”。汉典对他来说,不是该尊重的典籍,是能顺手用的工具;她的批注,也不是治国的良策,是能裁剪的布料,有用的留下,没用的扔掉。
将领们还在讨论怎么“用礼义管汉人”,说要让汉人“学匈奴的规矩,认匈奴的君”。羊献容站在旁边,手里的《诗经》纸卷都攥热了。她看着刘曜,他听得认真,时不时还点头,好像那些将领说的,就是他想要的“治国”。
她想起父亲当年说的话:“书是死的,人是活的。有的人拿书当镜子,照见自己的错;有的人拿书当刀子,砍别人的路。”刘曜,就是拿书当刀子的人。
走出书房时,风刮得脸疼。阿桃在宫门口等她,见她脸色白,赶紧问:“姑娘,您怎么了?是不是陛下说您了?”
羊献容摇摇头,把《诗经》递给她,声音轻得像飘在风里:“没什么,就是觉得,这书啊,有时候还不如一块石头实在——石头不会骗人,书会。”
回到偏殿,她把那本原件《春秋》从布包里取出来,放在桌上。指尖拂过“华夷共守礼义”的批注,炭笔的痕迹还新鲜,这话在汉赵的朝堂上,就被删得没影了。她把书锁进木柜,钥匙放在贴身的衣襟里——这书,以后再也不能给别人看了,看了也是白看。
窗外的石榴树,叶子落得差不多了,光秃秃的枝桠指向天,像在问:这融合理想,到底是她太天真,还是这世道太凉?
她靠在柜门上,眼泪终于掉下来。从刘曜删改批注的那一刻起,她的“共守”就成了笑话。她想填胡汉之间的窟窿,刘曜只想在窟窿上搭块板子,能走就行,不管下面有多深。
而这窟窿,早晚得塌。到时候,埋在里面的,可能是她,也可能是这刚立起来的汉赵江山。
她不敢想,却又忍不住想——那场早晚要来的悲剧,会以什么样的方式,落在她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