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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长安夜,冷得透心凉。羊献容裹着那床打了补丁的被褥,翻来覆去,折腾到后半夜,棉絮硬邦邦的,还带着股潮味。

风裹着院外的枯草,呜呜咽咽的声儿,不像风,倒像洛阳陷落那天,小宫女春桃躲在夹道里哭,哭到嗓子哑了的哼唧声。

她把膝盖往胸口缩了缩,脚指头还是冻得发麻——这床被褥是阿桃从库房里好不容易找来的,说是“之前给汉臣住的”,比起洛阳椒房殿里铺的丝绸褥子,差了十万八千里。

迷迷糊糊刚要眯眼,身子一沉,像被人拽着往下坠,再睁眼时,回了洛阳宫。

还是那条熟悉的朱红宫道,可脚下不再是光溜溜的青石板,低头一看,全是黑红色的血,顺着砖缝往出渗,沾在裤脚上。远处的宫墙烧着,火光冲天,把半边天都映红了。

“陛下!等等奴婢啊!”

一声哭喊从后面传来。羊献容回头,看见个穿粉裙的嫔妃,发髻散了,头发糊在脸上,手里攥着半块碎玉,追着前面两个人跑。

那碎玉她认得——是去年她生辰时,亲手赏给这嫔妃的,玉上还刻着个小小的“安”字,盼着大家都能安稳。这会儿,那嫔妃的银簪断了一半,插在头发里,裙子也被划了道大口子,露出的胳膊上全是血痕。

她追的是司马衷。昔日的皇帝缩着脖子,龙袍下摆撕了个大口子,沾着泥和血,两只脚趿拉着,丢了一只皂靴。两个匈奴兵架着他的胳膊,像拖牲口似的往前拽,他眼神木呆呆的,嘴里反反复复念叨着“别找我,我管不了,我真管不了”,连那嫔妃的哭喊都没听见。

“阿容!快躲起来!往假山后面躲!”

父亲的声音从旁边的回廊传来。羊献容转过头,看见羊玄之提着剑站在廊下,后背插着两支箭,箭羽还在颤,血顺着青色朝服往下淌,把腰间的玉带都染成了黑红色。他身前护着两个家丁,家丁的刀都断了,只能用拳头打,对面三个匈奴兵拿着弯刀,一下一下往他们身上砍。

父亲的手在颤抖,明显是失血过多,他还是把剑举得高高的,朝着匈奴兵吼:“我羊家世代忠君,你们敢踏破洛阳,我跟你们拼了!”

话音刚落,又一支箭从暗处射来,直扎他的后心!

羊献容尖叫着想冲过去,腿像灌了铅似的,怎么也挪不动,眼睁睁看着父亲踉跄着回头,瞳孔里映着宫墙的火光,还有她的影子。

他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活下去”,最后重重摔在地上,手指还往她的方向伸了伸,就再也不动了。

“爹!”

羊献容从床上坐起来,额角的冷汗顺着脸颊往下淌。胸口像被块巨石压着,喘不过气,梦里的血腥味还在鼻尖绕着,父亲倒下的样子在眼前晃来晃去,怎么也挥不散。

她攥紧被褥,牙齿咬得嘴唇生疼,才没让哭声破喉咙——这汉赵宫廷里,到处都是刘曜的人,哭出声来,指不定就被人听了去,当成“怀念西晋、意图不轨”的把柄。

“冷吗?”

一个低沉的声音在床边响起,羊献容吓得浑身一哆嗦,手没抓稳,差点从床上滚下去。她抬起头,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看见刘曜站在那里。

他没穿平日里那身扎眼的黑色铠甲,穿了件素色的麻布常服,领口松着,露出一点锁骨,手里捧着个铜制暖炉,炉壁上还沾着点炭灰,里面的炭火“噼啪”跳着,映得他的脸忽明忽暗,少了些征服者的戾气,多了点寻常人的温度。

羊献容没说话,死死盯着他。心里的恨意像潮水似的涌上来——就是这个人,带着匈奴兵踏破了洛阳的城门,杀了她的父亲,把她从皇后变成了俘虏,让她连给父亲收尸的机会都没有。

可目光扫过那只暖炉时,又忍不住顿了顿——炉口飘出的热气,裹着点松木香,在冷夜里显得格外诱人,她的手冻得发僵,指头上的冻疮还在隐隐作痛,连攥着被褥的力气都快没了。

刘曜好像没看出她的防备,脚步放得很轻,皮靴踩在青砖上,没发出一点声响,走到床边,把暖炉轻轻放在床头的小桌上。

他的手指碰到桌面时,羊献容看见他指关节上有道旧疤——之前听内侍小李子说,是早年跟鲜卑人打仗时,被刀划的,当时差点把手指砍下来。

“近来长安夜寒,你身子弱,”他的声音比平时低了些,还带着点沙哑,像是刚从书房过来,熬夜处理公务累的,“夜里要是再做噩梦,或是觉得冷,让阿桃通报一声就行,宫里还有多余的暖炉,别硬扛。”

羊献容的目光扫在暖炉上,炭火又溅起一点火星,暖意在小范围内散开,慢慢裹住她的手背。

她伸了伸手,刚碰到炉壁的温度,又缩了回去——这暖意是用什么换的?是洛阳宫墙上的血,是父亲冰冷的尸体,是无数汉人百姓的性命!

她要是接受了,不就是背叛吗?背叛那些死在匈奴兵刀下的同胞,背叛身为晋人的根,背叛父亲临终前“活下去”的嘱托!

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不是冷的,是怕的,是愧疚的。她看着刘曜的侧脸,月光在他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有几分温和。

想开口说“我不要你的东西”,想说“你是我的仇人,我恨你”,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她想起在囚车上的日子,匈奴兵把馊了的粥往她脸上泼,骂她“晋人的贱货”;想起刚到长安时,她冻得发烧,是刘曜让太医来给她看病,还赏了两匹蜀锦做夹袄;想起她提的“汉官署”建议,刘曜没犹豫就采纳了,还说“你比那些老博士懂百姓”。在这汉赵宫廷里,她连活下去都靠刘曜的施舍,哪有资格说硬气话?

刘曜好像察觉到了她的颤抖,转头看了她一眼。他的眼神很深,像潭水,好像能看透她心里的纠结——恨他,却又依赖他;想拒绝,却又离不开。

他没多说什么,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往门口走。走到门槛时,他停了一下,又补了句:“别熬太晚,明天还要给朕讲《诗经》里的《伐檀》,朕想听你说说,汉人百姓到底想要什么。”说完,他轻轻带上门,脚步声渐渐远了,没再回头。

房间里又恢复了安静,暖炉里炭火的“噼啪”声,还有羊献容急促的呼吸。她坐在床上,盯着那个暖炉,久久没动。炉壁的铜光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像个诱人的陷阱,明明知道跳进去就是背叛,双脚还是忍不住想往前挪。

她慢慢伸出手,把暖炉抱在怀里——铜壁的温度透过薄薄的寝衣传过来,暖了她的手,暖了她的胸口,暖了冻得发麻的脚趾,心口还是凉的,像揣着块冰。

相反,那暖意越浓,心里的愧疚就越重,恨意也越清晰。她恨刘曜,恨他带来的战火,恨他毁了她的家国,恨他让她成了无家可归的俘虏;她又依赖他,依赖他给的这方偏殿,依赖他赏的蜀锦和暖炉,依赖他愿意听她说话,把她当个人看。

这两种感情像两根绳子,在她心里拧成了乱麻,越缠越紧,勒得她快要窒息。

她把脸埋在暖炉上,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铜壁上,“滋”的一声,很快就被烤干,只留下一点淡淡的水痕。

她知道这样很可笑,很罪恶——对着毁灭故国的仇人产生依赖,对着杀父仇人产生一丝感激,这简直是对父亲、对西晋的背叛。

她控制不住自己,在这冰冷、孤独的汉赵宫廷里,刘曜是唯一把她当“人”看的人,不是吗?其他匈奴贵族叫她“晋女”“妖后”,汉臣们敬她又怕她,只有刘曜,会在寒夜里给她送暖炉,会听她讲汉家典籍,会问她“百姓想要什么”。

抱着暖炉靠在床头,一夜没睡。窗外的天慢慢亮了,风小了些,心里的矛盾却越来越深。

她清楚地知道,这份在“仇恨”和“依赖”之间扭曲的情感,是危险的——它会让她慢慢忘记仇恨,会让她变得麻木,可能让她最后变成自己最讨厌的人,变成依附仇人的帮凶。

就像那些归顺刘曜的汉臣,明明是晋人,却帮着匈奴人治理汉人,他们会不会也像她一样,在愧疚和依赖中挣扎?

天快亮时,门外传来阿桃轻轻的敲门声。羊献容赶紧把暖炉放在桌上,用被褥挡了挡,擦了擦眼睛。

阿桃端着个铜盆走进来,盆沿挂着水珠,因为外面冷,水珠都冻成了小冰粒。她还带来了个烤红薯,用布包着,递过来时还热乎着:“姑娘,我刚才去厨房打水,看见师傅在烤红薯,就偷偷拿了一个,您昨晚没睡好,吃点甜的能舒服点。”

羊献容接过红薯,手指碰到阿桃的手,凉得像冰——阿桃肯定是在外面等了半天,怕吵醒她,才冻成这样。她勉强笑了笑:“谢谢你,阿桃。”

“谢啥呀,”阿桃把铜盆放在桌上,水里的倒影晃了晃,“姑娘,您昨晚是不是做噩梦了?我听见您喊‘爹’了,声音不大,可我在外面还是听见了。”

羊献容的心一紧,赶紧把红薯掰成两半,递给阿桃一半,岔开话题:“没什么,就是梦到以前的事了。你也吃,这红薯闻着挺香的。”

阿桃接过红薯,咬了一口,含糊地说:“姑娘要是想找人说话,就跟我说,别憋在心里。我知道您想洛阳,想家里人,可咱们现在在这儿,只能往前看。”

羊献容没说话,咬着红薯,甜丝丝的味道在嘴里散开,心里却没半点甜味。

她看着盆里的倒影——水里的影子模糊不清,因为铜盆不平,她的眼睛红肿着,嘴唇上有咬痕,头发乱了,像个逃难的人,哪里还有半分曾经西晋皇后的样子。

她摸了摸袖口里的玉簪碎片,是从洛阳带出来的,像父亲在提醒她“别忘了仇”,暖炉的温度还在指尖绕着,像刘曜在说“别硬扛”。

两种感觉在心里交织着,她深吸一口气,把剩下的红薯吃完。不管怎样,日子还得往下过,在这仇恨和依赖的夹缝里,她只能一步一步艰难地往前走。但下一步,会不会掉进更深的深渊里,会不会真的变成自己最讨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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