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霭如凝固的乳白色绸缎,缠绕着土庙残破的轮廓,在晨光未启的荒原上,仿佛天地间唯一静止的存在。风在这里失去了方向,只余下低沉的呜咽,掠过断壁残垣,卷起几缕尘灰,又悄然落下。那半截断柱刺向灰蒙的天穹,裂口参差如骨茬,仿佛自远古伸出的一根指骨,无声诉说某种被遗忘的誓约——不是祈求,而是控诉,是对时间与背叛的永恒诘问。
紫霞立于庙门前,青衫微动,发丝贴着颊边轻拂,像一缕不肯安息的旧梦。她指尖仍残留着拂去尘灰的微凉触感,指腹划过门槛石面时,竟觉有一丝极细微的脉动,如同大地在沉睡中呼吸。而玉钥在掌心轻轻震颤,像一颗苏醒的心脏,温润中透出古老的生命力,与地基深处那明灭的土黄光晕遥相呼应,仿佛久别重逢的亲人,在黑暗中彼此呼唤。
她低头,看见门槛上一道极细的裂痕正缓缓渗出微弱的土息,如同呼吸。那气息并不浑浊,反而带着一种沉厚的安宁,像是土地本身在低语:“归来者,且慢行。”
火德星君冷眼凝视前方,玄袍猎猎,眉宇间戾气未散。他体内火脉仍被无形的宁和之力压制,经络如锁链缠绕,每一寸气血都似在煎熬中翻腾。可他不敢轻举妄动——此地非寻常禁地,而是五德交汇的命门所在,稍有不慎,便是神魂俱焚。他额角一道陈年旧伤隐隐作痛,那是上一次试图强行开启封印所留下的烙印,如今竟与庙中气息产生共鸣,仿佛在提醒他:你曾失败,不可再犯。
水德星君则悄然退后半步,衣袂无声垂落。他将一滴寒泉凝于指尖,水珠剔透如琉璃,内里却蕴藏万载玄冰之精。他轻轻一弹,水珠化作涟漪,扩散于空中,竟不落地,反而悬浮成一面微光流转的圆镜。涟漪中隐隐可见地下符文的轮廓,层层叠叠,如蛛网般密布地脉。其中一个符文尤为清晰,笔画粗壮饱满,形若“承”字,四向延伸出火、水、木、金的残纹,断裂处泛着黯淡血光,唯独中央的土纹完整如初,散发着温润而坚定的黄芒。
“它在等。”紫霞低语,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卷走,“等一个能承接一切的人。”
她闭了闭眼,脑海中浮现出幼年时祖母讲述的传说——五德共承,逆命启源。当年五大星君以身为祭,封印混沌之源,将最后一线生机埋入土庙之下,只为等待一位不属五德、却可承载五德之人。那人不必天生神脉,不必出身高贵,只需一心纯粹,愿为苍生负重前行。
她将玉钥贴近眉心,以血为引。指尖微颤,一滴殷红自指尖滑落,悬于门槛之上,未坠。血珠微微震颤,与地基光晕共振,竟拉出一道细若游丝的光桥,横跨门槛,如虹霓初现,又似命运之线终于接通。
迷雾随之翻涌,仿佛有无数低语从地底升起,古老的语言夹杂着叹息与祈祷,却又在刹那间归于死寂。三人踏足光桥,脚下一沉,仿佛踩在时间的裂缝之上。神识立刻被割裂,意识如潮水般退去,又被无形的力量撕扯。视野扭曲,彼此的身影在雾中忽远忽近,如同幻影,明明近在咫尺,却无法触及。
紫霞试图开口,却发现声音无法传递。她猛然意识到——这庙中迷雾,吞噬言语,隔绝心念。此处不允喧嚣,唯有静默与心灵相通方可通行。
水德星君闭目,双手轻合,掌心寒泉再度凝聚。这一次,他不再只是释放水息,而是以神念为引,将水珠拉成一面薄如蝉翼的镜面,悬浮于三人之间。镜中映出的并非三人身影,而是脚下真实的路径:一条由古符串联而成的隐秘回廊,蜿蜒通向庙心。每一道符文都在缓缓转动,如同星辰轮转,唯有踏对节律,方能前行。
火德星君咬破舌尖,一缕残火自口中喷出,在空中凝成一点赤光,如同神识的灯塔。那火焰不炽烈,却极凝练,是他多年修行所得的一缕本源之火。他在心中默念祖训:“火不妄燃,心不动则焰不生。”于是那点赤光稳定下来,照亮了水镜边缘的一角。
紫霞将玉钥按在心口,以心跳为节,以血为引。她闭目凝神,将自己的呼吸、心跳、血脉流动全都调至与玉钥同频。渐渐地,三人心音终在火光与水镜之间悄然接通,如同三条溪流汇入同一片深潭。
他们并肩而行,穿过回廊。两侧石壁上浮现出斑驳壁画:五位神祇并肩而立,手持星钥,脚下山河崩裂,头顶星辰陨落。最后一幅画面中,中央一人独自走入封印阵眼,背影决绝,身后四人跪地相送,天空降下血雨。
回廊尽头,一座石坛静卧。坛心立着一块无字碑,表面光滑如镜,却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古老威压,仿佛多看一眼,灵魂便会沉沦其中。碑底刻着八个小字,深陷如凿:“五德共承,逆命启源”。字迹古拙,每一划都似由神力镌刻,深入石髓。
火德星君刚靠近无字碑,体内火脉瞬间失控,仿佛有万千火星在经络中炸开。他闷哼一声,额角旧伤崩裂,鲜血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滑落,滴在碑前石阶上,发出“滋”的一声轻响,竟腾起一缕白烟。他痛苦地低吼,双膝一软,几乎站立不稳。
水德星君迅速将寒泉覆上其双目,冰冷的水息如锁链缠绕神识,强行镇压那暴走的烈焰。寒热交击,火德星君全身颤抖,肌肉绷紧如弓弦,指节深深嵌入石缝,指甲崩裂亦无所觉。他牙关紧咬,喉间滚出野兽般的嘶吼:“我……还能撑住!”
紫霞凝视碑文,忽然明白——此碑不以目读,而以心听。
她将玉钥轻触碑面,闭目,放空神识,只留一念如丝,悬于碑前。刹那间,无声的低语涌入脑海,如同远古神祇在梦中呢喃。那声音苍茫而沉重,讲述着一场被抹去的神战:混沌初开,万物失序,五位大神联手布下封印,以自身神格为代价,将混沌之源镇压于地脉核心。临终之际,他们留下预言:“当星钥再鸣,血契重现,承者将临,五德虽缺,亦可启源。”
“五德未全,封印不启。”那声音道,“然血契已现,星钥已鸣,承者临门。”
玉钥在她掌心剧烈震颤,四颗黯淡的星中,第二颗骤然亮起,如萤火跃动,与碑文共鸣。紫霞猛然睁眼,看见自己掌心的血竟在玉钥表面流淌成符,正是那“承”字古篆,笔画流转间,竟与碑底铭文完全吻合。
“时间不多。”水德星君低声道,目光扫向庙外。远处天际,一道金芒如刀划破云层,撕裂晨雾,那是金德星君的气息,正急速逼近。其势凌厉,毫无掩饰,显然已察觉此地异动。
紫霞深吸一口气,缓步踏上祭坛中央。她仰望苍穹,眼中无惧,唯有决然。她知道,一旦启动仪式,便再无回头之路。她将玉钥高举过顶,随后猛然刺向心口。鲜血喷涌,洒落祭坛,却未滴落——每一滴血珠都悬浮空中,与玉钥共鸣,化作一道血色光柱直冲庙顶,穿透浓雾,直贯九霄。
地面轰然震颤,裂缝如蛛网蔓延,土黄色的光芒从地底奔涌而出,带着远古的低吼与神威,将三人吞没。
“我以血为契,以心为坛,”她声音清越,穿透迷雾,响彻荒原,“承火之烈,承水之柔,承木之生,承金之锐,承土之厚——五德未满,我亦承之!”
话音落,祭坛崩裂。
一道土黄色的光柱自地底冲天而起,裹挟着远古的意志与破碎的记忆,将三人彻底包裹。紫霞立于光柱中心,神魂如被撕裂又重塑。她看见无数神影在光中浮现:持火者怒目擎天,执水者静默如渊,掌木者怀抱新生,握金者锋芒毕露,而居中那位披霞而立的女子,面容模糊,却让她心头剧震——那是她的倒影,也是她的前世。
最终,一切归于寂静。那女子虚影静静凝望她一眼,唇未启,意已传:你来了。
火德星君仰天长啸,头顶燃起三足金乌之形,火焰不再是暴虐的赤红,而是沉凝的金乌之阳,内敛如熔金,照而不灼。他的眼神清明,旧日狂躁尽去,取而代之的是守护者的坚毅。
水德星君脚下涌出玄武虚影,黑水盘绕,寒气凝霜,却不再刺骨,反而如渊深静,包容万象。他抬头望天,嘴角微扬:“这一劫,我们扛得住。”
紫霞的神脉在剧痛中重组,仿佛有无数星河流转其中,每一颗星辰都在为她点亮前路。她低头,看见自己掌心的玉钥已不再只是星河流转,而是浮现出四颗微光闪烁的星点——两颗已亮,两颗仍暗,却不再死寂,仿佛在静静等待。
庙外,金芒已至荒原边缘,大地为之震颤。
紫霞缓缓抬手,将玉钥收回怀中。她转身,目光扫过两位星君。火德星君双目仍带血丝,却已清明;水德星君指尖凝着一缕黑水,缓缓滴落。
那滴水落在石阶上,没有蒸发,也没有渗入,而是凝成一颗漆黑的珠子,静静滚动,最终停在祭坛边缘。
珠面映出的,不是三人身影,而是一道模糊的土黄色人影,正缓缓抬手,按向地底深处——仿佛在回应那声跨越千年的召唤,也仿佛在宣告:真正的试炼,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