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烟如灰幕垂落,蟠桃园废墟在残阳下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赤褐。天边的云层被血色浸染,仿佛整片苍穹都在低泣。断裂的石柱斜插焦土,如同大地撕裂后未愈的骨茬;枝干扭曲如枯骨,盘曲着指向天空,似在无声控诉。昔日灵根早已化为灰烬,连一丝灵气也未曾留存,只余下几缕微不可察的绿意,在碎石缝隙间怯怯探头——那不是复苏,而是执念,是生命对毁灭最倔强的回眸。
紫霞跪伏于一块龟裂的青石之上,掌心玉钥尚存余温,却再无星辉流转。她喉间腥甜未散,每一次呼吸都似有铁锈在肺腑刮擦,肋骨处传来锯齿般的钝痛,仿佛有无形之手正缓缓收紧,要将她的五脏六腑一寸寸绞碎。她咬紧牙关,唇角渗出血丝,指尖却仍死死扣住玉钥,指节泛白,仿佛那是她与命运之间唯一的绳索。她不敢闭眼,怕一闭上,便再也睁不开——这具残躯已近极限,可她不能倒,至少现在还不能。
织女半倚断墙,银丝断裂处垂落如败絮,发丝凌乱地贴在脸颊,素来清冷的眼中此刻盛满疲惫。她指尖微颤,试图聚拢残缕,凝结最后一丝天机经纬,可那银线刚一聚合,便“嗤”地一声化作焦烟,袅袅升腾,转瞬消散。她怔了片刻,忽然轻笑出声,笑声沙哑而悲凉:“原来……连织命之线,也会烧断。”
七仙女围坐一圈,彼此依偎取暖,仙光黯淡如残烛,在风中摇曳欲熄。她们的手紧紧交叠,掌心相贴,试图以体温维系最后一点灵韵。最小的那位仙女低声呜咽,却被身旁姐姐轻轻捂住了嘴。“别哭。”那人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哭了,就走不动了。”
火德与水德星君盘膝调息,神魂虽未崩,但灵力枯竭,火息凝滞,寒泉几近干涸。火德星君额角青筋暴起,体内真炎如困兽般躁动不安,却无法点燃分毫;水德星君双掌覆于膝上,掌心水珠凝而不落,那是他仅存的一滴本源之露,若耗尽,便是神格崩解之始。两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读出了同一句话:撑不住多久了。
唯有绿竹公主,静跪在废墟边缘,手中紧握那片星碑残片。青光自裂痕中渗出,微弱却执拗,如脉搏跳动,一下、又一下,与她腕间血脉同频共振。她另一手抚着袖中残绢,北斗绣纹与碑光交映,竟在焦土之上投下一圈幽微光晕,宛如夜露映月,清冷而坚定。
她忆起自幼便与木德星君有一段特殊缘分。那时她尚是稚童,误入迷林深处,毒瘴蚀体,命悬一线。众人皆以为她必死无疑,唯有那日,一道青影破雾而来,青袍老者立于树梢,抬手引风,掌心托着一株新生青芽,轻轻按入她心口。刹那间,生机回流,百脉贯通。她睁开眼时,只见他背影远去,只留下一句低语:“木性仁厚,不争而生,你既承此息,便莫负春意。”
自此,那一缕木德灵息便藏于她体内,沉寂多年,如今却因星碑共鸣而悄然苏醒。
她闭目,唇齿轻启,一声低唤随风而逝:“木德……”
风未止。
远处山野忽有异动。一株深埋地底的老根微微震颤,随即,整片荒原的草脉如被唤醒,细若游丝的绿意自根系蔓延,悄然渗入焦土。那不是灵力灌注,而是大地本身的记忆在复苏——万物有根,根中有魂,纵使天地焚尽,只要一线生机未绝,春便不会真正死去。
一株枯草尖端,竟绽出一点嫩芽,在风中轻轻一颤,像是婴儿初睁的眼。
众人皆觉天地气机微变。那不是灵力复苏,而是生机——久违的、属于大地本身的呼吸。它不张扬,不喧嚣,却比雷霆更撼人心魄。
绿竹睁眼,瞳孔映着青光,指尖顺着残绢边缘抚过。刹那间,绢面浮现出细密绿纹,形如藤蔓缠绕星轨,蜿蜒而上,竟与北斗七星的连线隐隐相合。她心头一震,尚未细察,远处山林深处,一株通天古木忽而轻摇,树皮皲裂处,浮现出古老符文——正是《五行封神录》中失传已久的“仁德解印咒”。
那字迹斑驳,却透出一股浩然温润之气,仿佛千年前种下的誓言,终于等来了回应者。
“他在回应。”她低语,声音如风穿竹,清冽而笃定。
紫霞强撑起身,玉钥在掌心翻转。她以指尖刺破掌心,血滴落于钥面。两颗星点微闪,虚影浮现,其中一颗——木星残影——竟随血光轻轻一颤,仿佛沉睡的魂魄被人轻轻叩门。刹那间,星碑残片青光暴涨,直射古木根系。树身轰然一震,年轮深处浮现出一幕幻影:幼年绿竹立于桃林,身旁一位青袍老者俯身轻抚其头,眉目慈和,掌心托着一株新生青芽。
幻影一闪即逝,却让绿竹眼眶骤热。原来当年那一救,并非偶然,而是宿命的伏笔。
古木顶端,一道清越长啸破空而起,如凤鸣九霄,又似林涛怒卷。整片山林为之共振,根脉翻涌,枝叶狂舞。天际云层被无形之力撕开,青雷隐现,风自四野汇聚,卷起焦叶残枝,形成一道螺旋气流,直指蟠桃园上空。
金德星君正欲下令绞杀,忽觉天地失衡。风向骤变,一股温润木息自地底奔涌而上,冲散其阵法金气肃杀。三处阵眼处的金刃符文瞬间黯淡,随即被破土而出的藤蔓绞碎,藤如青龙,节节暴涨,直扑阵眼核心。那藤蔓粗如殿柱,表面浮现金绿色纹路,每伸展一寸,便发出“咔嚓”裂响,仿佛挣脱千年封印。
“木德?!”金德星君瞳孔骤缩,手中金戈横扫,斩断数根藤蔓,断口处竟渗出碧色汁液,落地生根,转瞬又长出新芽,嫩叶舒展,绿光微闪,竟在焦土上开出一朵素白小花。
他心头一凛——这不是战斗,这是生长。而生长,从来无法用刀剑斩尽。
风雷已至。
一道青雷自云隙劈落,不带焦灼,却裹挟千年古木之息,轰然击中废墟中央一根石柱。石柱崩裂,尘烟散处,半幅石刻显露——乃一幅“五行归位图”,火、水、金、土四象完整,唯木位空缺,印痕未填。图纹边缘,刻有古篆:“仁动则生,木立则变。”字迹古朴,却似含天道之意,令人望之生敬。
风势更烈。枯叶残枝被卷成天然屏障,遮蔽天兵视线。紫霞咬牙起身,玉钥指向兜率宫侧门:“走!三路突围——左翼由织女引路,右翼火德断后,中路随我突进!”
话音未落,山林深处,一道青影自古木中缓缓浮现。木德星君神识显化,半身虚影立于风雷之间,长袍猎猎,双目未睁,却似已洞悉万象。他抬手,掌心向上,风聚成旋,雷隐于云,万木齐鸣,藤蔓如龙破土,直指天兵阵列。那气势不似杀伐,却胜似千军压境——因他所唤,是天地本源之力。
绿竹割腕,血滴落残绢。鲜血顺纹理流淌,与青光交融,竟在空中凝成一道符印,缓缓没入古木主干。刹那间,古木轰然倾倒,枝干却不曾碎裂,反而层层重组,化作一叶青木灵舟,舟身浮刻符文,流转不息,舟首雕凤衔枝,凤目微睁,似有灵性。
她跃上舟首,衣袂翻飞,回望众人,低唤:“来!”
木德星君神识附舟而行,虚影凝实三分。他立于舟尾,目光穿透风雷,望向兜率宫方向。唇微启,声如林籁:
“仁非怯,动则生变——此局,由我扰之。”
灵舟离地而起,行过之处,枯草复绿,焦土生芽。嫩绿的新叶从裂缝中钻出,藤蔓攀附断柱,开出点点小白花。然而那绿意不过三息,便在天界边缘的压制下迅速枯黄,叶片卷曲,化为灰烬飘散。生机与禁制在此拉锯,每一寸前行,都是对天规的挑衅。
舟行如箭,破风而驰,直插天兵阵后。
金德星君怒吼,金戈挥斩,一道金刃风暴直劈灵舟。锋锐之气撕裂空气,所过之处,空间泛起金属冷光。舟身符文微闪,绿竹抬手结印,残绢飞出,化作一道青幕,挡下金刃。冲击之下,她胸口如遭重锤,嘴角溢血,却仍死死握住舟舷,指节发白,不肯退半步。
她知道,这一幕若崩,所有人皆将陨落于此。
木德星君抬手,五指虚握。天际雷云翻涌,七道青雷自不同方位劈落,精准击碎剩余阵眼。雷光如剑,贯地穿空,每一击皆似计算千年,不多不少,不偏不倚。金刃大阵轰然崩解,天兵阵型大乱,金气溃散如沙,兵器坠地之声不绝于耳。
紫霞率众已突至兜率宫侧门外。火德星君回身一掌,残火燃尽最后灵力,焚出一道裂隙。火焰呈暗金色,燃烧自身精元,炽烈到极致反而无声。七仙女合力推开锈蚀铁门,门轴发出刺耳摩擦,仿佛岁月的呻吟。
绿竹回望,见木德星君立于灵舟之巅,青雷环绕,风卷长袍。他抬手轻抚舟身,似在感受那转瞬即逝的生机。忽然,他目光一凝,望向天界深处某处——那里,一道微不可察的黑纹正悄然蔓延于天幕,如藤蔓缠绕星辰,无声吞噬光明。
他神色微动,低语:“劫痕……竟已侵至天枢。”
灵舟行至侧门百丈,绿竹伸手欲接。风中,她听见一声极轻的叹息,不知来自舟尾,还是来自天地尽头。
“孩子,记住——春不死,只是蛰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