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舟消失于天际后,另一侧的焦土上,金吒已悄然脱离队伍,循着密令独自行动。
焦土在晨光中泛着铁锈般的暗红,仿佛整片大地都被熔炉焚烧过千遍,每一寸土地都浸透了战后的余烬与死寂。天穹之上,那道横贯南北的裂痕尚未弥合,残破的云层如枯骨般悬垂,偶尔有几粒星砂从裂缝间飘落,像是天庭崩塌时遗落的碎魂,在风中缓缓沉降,最终埋入这片焦黑的土地。灵舟破空而去的轨迹早已消散,只余一道焦灼的气流在低空盘旋,似是天地间未愈的伤痕,又像是一声无声的哀鸣,久久不散。
金吒伏身于断崖之下,背靠一块倾斜的玄岩,肩甲上一道裂痕正渗出微光——那是家传金光护体符被强行催动后的反噬痕迹。他闭目调息,体内经脉隐隐作痛,如同有细针游走,每一次呼吸都牵动旧伤。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那气息竟凝成一缕淡金色的雾,在空中短暂盘旋,随即被风吹散。指尖轻触腰间佩剑,剑柄上的玉符正微微震颤,冷意顺着经脉爬升至腕骨,仿佛某种无形之物正在低语警告。
李靖的密令犹在耳畔,字字清晰:“勿随主力入宫,查东陲观星台废墟,取信,辨虚实。”
那声音沉稳如钟,却藏锋于内。金吒当时未多问,只将符令纳入袖中,趁着灵舟引动的风雷扰乱天兵阵型之际,悄然脱队。他深知父亲行事向来缜密,若非万不得已,绝不会让他孤身涉险。可此刻,四周死寂,唯有焦土深处偶尔传来根脉断裂的轻响,仿佛大地仍在抽搐,仍在为那一夜的神战悲鸣。
他收敛气息,沿湮灭的古星轨小道前行,以符纸掩去行迹。这条小道曾是天官观测星象的秘径,如今却被战火碾为尘埃,仅剩几块残碑斜插在焦土之中,碑文模糊,唯余“星移斗转”“天机不可泄”等寥寥数字,依稀可辨。一步踏出,脚下石板忽陷半寸,一道隐匿的金刃禁制自地底弹起,锋芒直指咽喉。金吒瞳孔微缩,身形急退半步,右臂金光骤然亮起,护体罡气如盾展开,将刀刃震碎成片片金屑,簌簌落地,宛如秋叶凋零。
玉符冷光更盛,几乎刺目。
他凝眉,知此地已被严密监控。老君之眼,无处不在。传说兜率宫中有十二面“窥天镜”,能映照三界动静,哪怕一只飞蛾掠过火焰,也难逃其察。而此处既为观星台旧址,必在其监察核心之内。他不敢再贸然前行,只得压低身形,借残碑遮蔽,缓步潜行。
观星台残基已在望,矗立于一片龟裂的玄岩之上,中央石台裂开一道深缝,封印残痕如枯藤缠绕,隐约可见昔日镇压星煞的符箓残迹。金吒未敢靠近,退入碑影深处,屏息静察。神识如丝,悄然铺展,扫过方圆百丈——未见活物,亦无灵力波动,却觉空气中有种异样的滞涩,仿佛有无形之物正缓缓呼吸,吞吐着这片空间的生机。
就在此时,星轨残碑之后,一道身影缓步而出。
非仙非神,衣袍如夜雾织就,随风流动却不扬尘。那布料似由虚空本身裁剪而成,边缘微微扭曲,仿佛随时会融入黑暗。面容模糊,唯双目深邃如古井,映不出天光,却似藏有星陨之影,流转着不属于此世的幽光。他未带兵刃,双手垂于袖中,步履无声,却每一步落下,地面焦土竟泛起细微涟漪,如同水面微澜,一圈圈扩散开来,竟与金吒体内玉符的震颤隐隐同步。
金吒握紧佩剑,金光护体悄然流转至双臂,肌肉绷紧,随时准备迎战。他沉声喝问:“来者何人?”
那人停步,距他三丈,唇未启,声已至,如风穿隙,直入心神:“你来晚了,金光已露,火未熄,劫未止。”
语调平缓,却字字如钉,嵌入心神。金吒瞳孔微缩——此言直指他此行之因:金光外泄,已惊动守阵者;火德未灭,战端未休;而劫数,远未终结。更令他心头一凛的是,此人竟能感知他动用金光护体之事,甚至知晓他身份来历。
“你是谁?”他再问,声冷如铁,剑尖微抬,指向对方咽喉。
那人不答,只缓缓抬手,掌心向上,竟无实体,лишь一道虚影浮现——乃一柄断裂的星尺,形似文曲星君执掌之物,通体银白,刻有二十八宿纹路,却遍布裂痕,末端燃着一簇幽蓝火焰,那火不炽烈,却令人心生寒意,仿佛能焚尽记忆与因果。
“你欲取信,信已焚。”他低语,声音如远古钟鸣,“你欲查木德,木德未至。你所探之‘消息’,不过是他人设下的饵,等你咬钩。”
金吒心神一震。此言竟与李靖密令所指相悖。他不动声色,自怀中取出李家祖传玉符,金光流转,映照四方。玉符一出,天地微颤,金纹浮现,乃李氏嫡系信物,唯有天庭高层得见,寻常神将不得近观。他冷冷道:“若你真知内情,当识此物。”
玉符光华大盛,金芒如潮涌动,照亮残碑断垣。
那人却冷笑,声如风过石隙:“李家金光,照不破兜率宫的灰。”
金吒指尖一紧,心头掀起惊涛。此语何意?难道父亲所传之令,早已被老君知晓?甚至……本就是老君所设之局?他忽然想起数日前,李靖召他入殿,神色凝重,却避而不谈战事细节,只反复叮嘱:“信在观星台,取之即返,勿问缘由。”当时他以为是军情紧急,不便多言,如今回想,却处处透着蹊跷。
“你究竟想说什么?”他压住心绪,剑尖微抬,金光在刃上流转,蓄势待发。
那人终于开口,语如谶言:“金德非敌首,火德非盟友。你所追寻的真相,不在观星台,而在你脚下将踏出的下一步。”
金吒沉默。他知此言非虚——金德星君虽执掌金行,统御兵戈,却未必是幕后主使;火德星君虽与紫霞仙子联手攻破南天门,亦难保其心无他图。而此刻,他若再向前,便是踏入未知之局,或许再无回头之路。
“那你为何现身?”他问,目光如炬,试图穿透那模糊面容。
那人目光微动,似有光影在其瞳中流转,仿佛有星辰在其中生灭。“因你尚在‘变数’之中。”他缓缓道,“金光将折于火前,慎行,莫成祭旗之刃。”
话音未落,其身已淡,如雾散于风中,不留痕迹。
唯地面一道焦痕残留,形如凤羽,边缘泛金,中心却呈漆黑,似被某种极致之火灼尽生机。金吒俯身,指尖轻触——灼意透肤而入,竟不似凡火,反倒带着一丝……神性毁灭的气息。那痛感并非来自皮肉,而是直抵神魂,仿佛有古老的存在在低语:“凡触此痕者,皆入劫中。”
他猛然想起,火德星君座下赤烟驹,蹄印常带金焰,然从未有此等焦痕。此纹更烈,更绝,仿佛焚尽魂魄方肯罢休。且凤羽之形,非寻常神兽所能留下——唯有凤凰涅槃之时,其羽焚天,方有此象。可凤凰早已封印于昆仑墟,千年未曾现世……
玉符仍在震颤,冷光与焦痕金边交映,竟生出一丝共鸣,仿佛两者本属同源。
金吒缓缓起身,目光扫过观星台残基,又落向兜率宫方向。那座悬浮于九重云上的宫殿,此刻被一层灰雾笼罩,看不真切。他本欲取信而返,可如今,信已焚,令成疑,连自身使命都蒙上阴影。那神秘客所言“金光将折于火前”,究竟是警告,还是……预言?
他握剑的手微微一紧,指节发白。
剑柄玉符忽地爆发出一阵刺目金光,随即骤然黯淡,仿佛被某种力量瞬间抽离。金吒心头一沉,知护体金光已至极限,若再强行催动,反噬将至,轻则经脉尽断,重则神魂俱灭。
他未动,只将剑横于身前,目光锁定那道凤羽焦痕。风起,卷起灰烬,掠过残碑。焦痕边缘的金光,忽然微微跳动了一下,如同回应。
远处,一声低沉的钟响自天际传来,悠远而沉重,似是某种仪式即将开启。金吒仰头望去,只见天穹裂痕深处,一点赤芒缓缓浮现,如血月初升。
他知道,真正的风暴,还未开始。
而他,已无法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