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霜,洒落在兜率宫外千重云霭之间,悄然渗入岩脉深处。那道银线般的光,在幽暗的石缝中蜿蜒前行,仿佛天地吐纳的一缕灵息。苔痕斑驳的石壁上,半截残刻悬于虚空,似断未断,像一柄古剑倒悬天穹,刃口朝下,凝着万年不散的杀意。
紫霞立于岩隙之底,衣袂轻扬,发丝拂过肩头,如同夜风掠过枯藤。她指尖微颤,尚未触及那刻痕,心头忽生警兆——不是来自脚下地脉,也不是耳边风声,而是魂魄深处那一丝与火玉共鸣的悸动。她瞳孔骤缩,抬头望天。
刹那间,天穹裂开一道金芒。
自兜率宫方向横扫而出的光芒,并非雷劫降世,亦非巡天金乌展翼所燃之焰。它更纯粹、更炽烈,带着远古阳炎的气息,宛如从时间尽头射来的一道意志,撕裂夜幕如裂帛。那一瞬,星辰失语,云海冻结,连呼吸都成了奢侈。
那是箭意。
不是攻击,却胜似攻击;未曾离弦,已令天地变色。它的目标明确无比——直指丹房主殿中央那尊三足青铜炉,炉中蓝焰幽幽,正煎熬着绿竹公主残存的魂魄。
与此同时,九重云阙之上,星轨偏移。
北斗七星的虚影缓缓旋转,第七星“破军”之位忽然亮起一道人影。后羿立于星影边缘,脚踏虚空而不动寸步,仿佛本就是星辰的一部分。他手中金弓已满弦,弓身流转着日陨之精的纹路,每一道纹皆似封印了一缕坠落太阳的余烬。箭尖静悬于弓心,未发,却引动周天星辉垂落一线,如银丝缠绕锋刃,勾连天地气机。
他没有穿战甲,仅披一袭灰烬色斗篷,斗篷边缘焦黑卷曲,像是曾焚于神火之中。面容隐在星辉之下,唯有一双眸子,深不见底,映着兜率宫外九重火炼阵的明灭光流。那眼中无怒,无恨,只有沉寂千年的决绝。
月蚀正至中天。
天地阴阳交汇之际,正是禁制最弱之时。后羿缓缓拉开弓弦,动作极慢,却牵动整片星空为之震颤。此箭不为杀人,只为破局。他的目的从来不是刺杀老君,而是扰乱丹炉秩序,为那一缕被困魂魄争得一线喘息。
玄机镜高悬南天门内,本可照见潜行者真形,此刻却被星辉扰动,镜面泛起涟漪,影像扭曲成混沌一片。火炼阵阵眼微微震颤,守卫童子抬头仰望,只见云层中有流光掠过,似流星划空,又似晚霞余晖,未觉异样,故未鸣警铃——因那箭意未出,仅以气机试探,如指尖轻叩门扉,非破门而入。
后羿眸光一凝。
他知道,老君此刻正专注于丹炉炼魂。绿竹公主的魂魄尚在香炉幽蓝火中煎熬,每一息都在被剥离记忆与灵识,化作丹药养分。老君虽神通广大,但分心则防疏。便是此刻!
弓弦骤震,一声低鸣响彻星野。
此箭离弦,无声无息,却令天地失音,连风都凝滞一瞬。箭行之处,云层自动分开,仿佛不敢阻其去路。它不像飞矢,倒像一道觉醒的法则,撕裂空间,直贯兜率宫主殿。
殿内,老君正立于丹炉前,指尖轻拨香炉蓝焰,神情专注如匠人雕玉。忽然眉心一寒,似有刀锋抵住识海。他猛然抬头,袖袍翻卷欲挡——然此箭其速难测,非天庭术法所能追及。
仓促横袖格挡,箭锋擦臂而过,在左臂划出一道细痕。血珠自伤口渗出,竟不滴落,反而悬浮空中,如金砂凝结,熠熠生辉。
衣袖焦裂,内衬露出一线暗纹——锁链缠绕太极,纹路古拙苍劲,仿佛记载着某个失落时代的契约。那纹路与紫霞怀中玉圭内的火玉脉络隐隐相合,仿佛彼此呼唤,只待某一刻彻底共鸣。
殿内童子惊跪在地,瑟瑟发抖。老君却未怒,只缓缓抬手,将那滴金血抹于唇间,舌尖轻触,似品千年陈酿。他闭目片刻,再睁眼时,双瞳如炉火重燃,声震九霄:
“传火德星君,即刻镇守丹房外围!此箭属阳,唯火行可近,再有异动,格杀勿论!”
命令如雷霆滚过天庭。
火德星君自赤泽火山口归来,玄鳞短氅尚带地火余温,脚下焦土未冷。他立于凌霄偏殿前,掌心微颤——方才他借赤烟驹蹄印所刻火篆,已随岩浆流动隐去。那是留给紫霞的讯号:炎阙门守卫轮换之时,乃唯一可乘之机。若她循迹而行,或能潜入火域腹地。
此刻闻令,他单膝跪地,声如磐石:“臣领命。”
老君凝视其眼,目光如炬,似要穿透皮囊直窥其心。良久,方点头。
火德退下,行至丹房南侧炎阙门,指尖轻抚石壁,一道火篆悄然烙入砖缝。那是新的密令,也是暗语,唯有同源血脉方可感知。他未察觉,老君立于高阁之上,指尖正抚过那道金痕,低声呢喃:
“火行之种,终将焚其主。”
随即召来童子,命取一盏新铸青铜灯。灯身刻九龙盘柱,灯芯以赤发编织而成——那发源自初代火神祭司,浸染过三千年前一场焚神之战的余烬。灯置于丹炉之下,幽光微闪,如潜伏之眼,静静窥探炉中秘密。
与此同时,凌霄偏殿深处,众星君密议。
金德星君立于殿心,金甲映寒光,怒意难抑:“此箭无名,擅伤天尊,此乃大逆!当调五行巡卫,锁天门,搜云海,掘地三千里,务必将此獠擒杀!”
木德星君默然端坐,指节轻叩玉案,目光却投向水德星君。后者垂眸不语,袖中指尖微动,一道水纹自袖口滑落,无声渗入地砖缝隙,悄然流向殿外——那是传信之术,以地下水脉为媒,送往某处隐秘所在。
土德星君忽以神识传音:“箭出无名,却中其身,岂非天意?”
水德星君不动声色,却以袖掩口,轻咳一声,随即奏道:“此箭属阳炎,非寻常火器,或可查藏经阁《上古星兵录》,辨其来历。”语气恭敬,毫无破绽。
玉帝未置可否,老君却从丹房传音:“准。”
议毕,众星君散去。勾陈大帝缓步离殿,袍袖微动,半片焦羽自袖中滑落。羽片残缺,边缘卷曲,其上竟泛金芒,与紫霞所得火羽同源,却似经此箭余威淬炼,多了几分神性光辉。
羽片坠入丹阶缝隙,瞬息被一道暗流卷走,消失于地底幽道——那里连接着一条废弃的引火渠,通向赤泽火山深处。
而此时,兜率宫外,云层翻涌。
后羿立于北斗虚影,金弓已收,身影渐淡,仿佛正融入星辰本身。他并未追击,亦未再射第二箭。只是静静望着丹房方向,望着那条渗血的手臂,低语:
“你非神明,亦是囚者。”
声音轻如叹息,却穿越万里风尘,落入老君耳中。老君身形微顿,旋即冷笑。
后羿转身,身影没入星轨,如一滴墨融于夜,不留痕迹。
兜率宫内,老君立于丹炉前,将那滴金血滴入香炉。蓝焰骤然转赤,火焰腾起三丈,炉中绿竹公主的幻影猛然抽搐,唇形再动,似想呼喊,却无人听见。她的意识仍在挣扎,但在阳炎之力冲击下,记忆碎片开始崩解。
老君闭目,似在聆听炉中低语,良久,嘴角微扬。
“火德……忠乎?”
他未等回应,抬手掐诀,青铜灯芯忽燃,火焰呈螺旋状升腾,映出一道模糊身影——正是火德星君在炎阙门刻火篆的瞬间。火焰中,那道火篆缓缓变形,竟显出“轮换”二字。
老君睁眼,轻笑:“好一个借职传信。”
他抬手,命童子取来一卷玉简,其上刻满符文,皆为火行禁咒,乃上古典籍所载最严酷的控火之术。他以指尖蘸血,在简末添一行小字:“若火不焚心,便教心焚火。”
笔锋凌厉,字字如刀。
玉简封印,交予一名黑袍使者,低语:“送至赤泽火山,交火德亲启。”
使者领命而去,身影隐入火雾。
而远在岩缝深处,紫霞终于触到那半截刻痕。
指尖触及石面的刹那,玉圭碎片忽震,火玉微烫,似有生命般搏动。她心头一凛,正欲细察,忽觉天穹异动——一道此箭余波自天而降,击中岩壁,轰然炸裂,石屑飞溅如雨。
她疾退数步,背靠石壁,掌心按地,欲结障眼法遁形。然而凡间地脉受此箭震荡,灵气紊乱,咒术未成即溃,反噬之力让她喉头一甜,险些呕血。
岩缝外,风声骤紧。
她抬头,只见南天门方向,三队火鸦已列阵而起,双目如熔金,羽翼带火,振翅之声如万鼓齐擂,直扑赤泽火山。那是火德星君直属的巡天火卫,平日不出,今夜竟倾巢而出。
地上,火德星君的赤烟驹蹄印尚在焦土之上,却已被新落的火羽覆盖——那羽尖泛金,与勾陈大帝所遗者同源,分明是某种信号交接完成的标志。
她握紧玉圭,火玉嵌于裂纹,温热如心跳,仿佛在催促她做出抉择。
岩壁上,那半截刻痕终于显现全貌——并非文字,而是一道箭轨图,描绘了后羿之箭的飞行轨迹,终点指向兜率宫丹房后窗。窗下刻一行小字,笔迹苍劲:
“此箭可破,火引为钥。”
她尚未读完,远处火山口忽爆赤光,大地震颤。火德星君的赤烟驹嘶鸣一声,前蹄腾空,蹄下火印骤然扭曲,化作一道火篆,直指天穹。
火篆成字,仅两字——
“速离”。
风起云涌,山河动荡。
紫霞深吸一口气,将玉圭贴于胸口,转身跃入岩隙深处。身后,火鸦群已逼近天际,火光染红半边苍穹。
而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青铜灯下的火焰仍在跳动,映照出另一幅画面:一道身影正穿过地底幽道,手持火羽,走向火山核心。
命运的齿轮,已然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