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土上,金光结界崩裂后,残存的符纹光屑如星尘般缓缓飘落,在风中打着旋儿,像是天地间最后一点未熄的余烬。每一片碎光落地即灭,仿佛连大地也已不堪承受神力的重量。
紫儿单膝跪地,残刃深深插进焦黑泥壤之中,借力撑起颤抖的身体。肩头伤口早已失血过多,皮肉翻卷处露出森白骨痕,鲜血顺着臂膀滑落,滴在剑脊之上,凝成一道暗红弧线,宛如祭刀初醒的泪痕。她咬紧牙关,喉间溢出一声闷哼,却硬是没让身体倒下。那双曾映过山河锦绣的眼眸,此刻布满血丝,却依旧如寒潭深水,映着远处勾陈大帝的身影。
他不再追击了。
战旗残杆斜插于地,旗面破损不堪,仅剩半幅仍在风中微微震颤。而那缠绕其上的黑线,如同活物血脉,一寸寸蠕动,似有无形之口正悄然啜饮着某种隐秘的祭献——那是魂魄被剥离时的低语,是元神深处传来的哀鸣。
“不是他。”紫儿低语,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却带着铁石般的坚定,“那裂痕……是他自己留下的。”
杨显喘息着走近,胸膛剧烈起伏,手中残旗卷回臂上,布条早已被血浸透,与皮肉黏连在一起。他强忍痛楚,望了一眼远处仍被黑雾笼罩的高台,压低声线:“若真是被控,幕后之人必在暗中监视。我们不能贸然再动。”
话音未落,一名斥候自侧翼疾行而来,身形如影掠地,伏地低语:“将军,行宫外影迹已查清——确有‘傀心录’的气息残留,且不止一道符印。其中一道,与北天门旧阵眼同源,似是从天机台引下的禁制。”
紫儿瞳孔骤然一缩。
北天门!那是昔日守御三界的要冲,其阵眼由勾陈亲设,唯有执掌兵律者方可开启。若有人以此为引,反向种入控魂之咒,便能绕过神识防御,直侵元神根本——这不仅是亵渎,更是对天道秩序的肢解!
“老君一人,不足以布此局。”她缓缓起身,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可她的背脊挺得笔直,目光穿透浓雾,直指九重云外,“能动用天机台权限的……唯有鸿均。”
杨显握紧拳头,指节发出咔响,眼中怒火翻腾:“可若鸿均亦在其中,天庭诸帝君皆可能已被渗透。此时传信,谁可信?”
“紫微。”紫儿斩钉截铁,语气不容置疑,“他掌星辰运转,监察万神命轨。若勾陈之魂被缚,星图必有异动。他不会看不见。”
杨显沉默片刻,终是点头:“信得过他吗?”
“我不知道。”紫儿仰首望向天穹,乌云层层叠叠,封锁苍宇,可在那极深处,北极星微光若隐若现,如同迷航者心中不肯熄灭的灯塔,“但若连紫微都不肯出手,这天,就真的黑透了。”
夜色渐沉,战场边缘一处断崖之下,两名信使悄然启程。
其中一人身披灰袍,面容隐于兜帽之下,身形瘦削却步伐稳健,手中紧握一枚玉简——其上刻录着勾陈脖颈蓝纹的轨迹、战旗血纹的流向,以及斥候所绘的行宫外符文阵图。另一人则是沉香,他虽负伤未愈,左肋包扎处仍有渗血痕迹,却执意同行:“我认得通往紫微宫的隐道,当年父亲带我去过。”
两人踏过焦土与泥沼,脚下泥土松软如腐,偶有残肢断甲埋于其中,散发出焦灼与腐败交织的气息。他们绕开老君军巡逻的阴煞游魂——那些由怨念凝聚而成的黑影,在空中无声滑行,耳中只闻呜咽之声,不见五官面目。
借着地脉断层形成的裂谷掩行,温度逐渐降低,空气中浮现出淡淡的霜雾。途中,沉香忽然停步,伸手拦住前方,指向远处一道幽谷:“你看那边。”
灰袍信使顺其目光望去,只见谷底深处,竟有微光流转,非金非玉,而是一种近乎液态的银辉,如水波般在岩壁间起伏荡漾。更奇者,那光芒似随呼吸律动,一明一暗,竟与天上某颗星辰同步闪烁。
信使心头一震。
传说中,紫微宫外有九道星髓引路,唯有心念纯净、无欲无妄者,方可触及其光。凡俗修士即便知晓路径,若心存杂念,也会被星髓排斥,陷入幻境直至疯癫。
而这光……正在回应沉香的脚步。
他凝视良久,忽将玉简贴于胸口,低声说道:“走,不能再耽搁。”
两道身影再度隐入黑暗,只留下身后那一抹银辉,在寂静中轻轻跳动,仿佛天地也在屏息等待。
……
紫微宫,坐落于九重天外的星辰环带之中,整座宫殿仿佛由银河凝结而成,廊柱皆为星光铸就,地面铺展着缓缓流动的星轨图。星河流转之间,时间似乎变得缓慢,万物归寂。
此刻,紫微大帝正立于观星台中央,手中执一柄玉尺,测算着三十六主星的运行轨迹。他的面容平静如古井无波,眉心却有一道细缝,隐约可见金光内蕴。
忽然,北极星剧烈震颤,其旁一颗辅星骤然黯淡,随即浮现一道扭曲的蓝纹,如同墨汁滴入清水,迅速蔓延开来,污染了原本澄澈的星芒。
“勾陈……”他低声呢喃,眉心竖目缓缓睁开,一道金光射出,直贯星河深处。
瞬息之间,他已窥见战场残影:金光结界崩塌、战旗缠血、蓝纹游走皮下——更有一缕极细微的神识波动,自勾陈心海深处传出,微弱如萤火,却带着拼死传递的意志。
那不是叛逆,而是囚禁;不是杀戮,而是求救。
“非叛,乃囚。”紫微大帝闭目,手中玉尺断裂,碎片坠地无声,却激起一圈涟漪,扰动了脚下的星轨图。
“鸿均……你竟敢以天机台为炉,炼神为傀?”
就在此时,宫门外传来轻响。守卫通报:“有急信至,来自前线,持星引令符。”
紫微大帝睁眼,挥手召入。
灰袍信使跪地呈上玉简,沉香立于其后,气息微喘,额角冷汗未干。他抬头望着这位居北斗之尊的大帝,眼中没有畏惧,只有迫切。
“你说,勾陈被控?”紫微接过玉简,神识扫过,面色渐沉,周身气流悄然凝滞。
“是。”沉香上前一步,声音清晰而坚定,“我们亲眼所见,他每一次攻击,都在刻意留出破绽。战旗裂痕,是他自己所刻。他……在求救。”
殿内寂静无声,唯有星轨在地面缓缓流转,映照出两人坚毅的面容。
良久,紫微大帝终是长叹一声,声音低沉如雷滚过云层:“我早觉星轨有异,却不敢信。鸿均身为道祖之师,统御万法之源,竟行此逆天之举。老君不过是执刀之人,真正执棋者,是他。”
信使抬头,目光灼灼:“大帝,若您不出手,三界将无光明可守。”
紫微大帝转身,望向星河尽头,那里有一片区域正逐渐被黑雾侵蚀,连星光也无法穿透。
“你们可知,为何紫微居北斗之尊,却不掌兵戈?”他缓缓开口,“因我之责,不在杀伐,而在维系天序。一旦出手,便是天道失衡之始。”
“可若天道已被篡改呢?”沉香声音陡然提高,眼中燃起怒焰,“若连勾陈这样的忠臣都能被炼成傀儡,那所谓的‘天序’,还是天道吗?难道我们要眼睁睁看着正义沦为枷锁,忠诚化作玩物?”
殿内空气仿佛凝固。
星轨停滞了一瞬。
紫微大帝终于动容。
他抬手,自袖中取出一枚古朴铜镜。镜背镌刻北斗七星,中央一点紫光隐现,仿佛蕴藏着整片星空的核心。
“此镜名‘破妄’,可照见一切幻术与禁制本源。”他将镜递出,目光落在沉香身上,“带它回去。若你们能近身勾陈三步之内,便能照出控魂之咒的根源——那枚藏于他心海深处的‘命锁符’。”
信使双手接过,只觉镜体温润,却重若千钧,仿佛捧着整个世界的真相。
“还有一事。”紫微大帝目光如炬,“我将开启‘星引通道’,三日内,北极星光将直贯战场。届时,你们可借星力短暂压制傀心录的运转。但机会只有一次,必须精准斩断命锁符与战旗的连接。”
沉香重重点头:“我们一定做到。”
紫微大帝望着二人离去的背影,忽然开口:“告诉紫儿——她父亲当年守北天门时,曾对我说过一句话。”
“什么话?”
“‘天可崩,信不可灭。’”他轻声道,声音里藏着岁月的重量,“如今,该轮到我们守住这句话了。”
……
战场边缘,紫儿倚靠一块巨岩休憩,绿竹正以最后灵力为她封合伤口。指尖泛起淡淡青光,每一次施术都伴随着自身生命力的流逝。远处,火德星君盘坐调息,心火微弱如残烛;哪吒与金吒木吒巡视防线,神情凝重,兵器始终未离手。
忽然,天际一道银光划破阴云,如瀑布倾泻而下,直落战场西侧。光柱之中,两道身影缓步而出——正是沉香与信使。
紫儿猛然站起,动作牵动旧伤,臂上新结的痂因撕裂再度崩开,血顺指尖滴落,在焦土上溅出几点猩红。
“如何?”
沉香不语,只将铜镜递出。
紫儿接过,触手刹那,镜面泛起涟漪,映出勾陈大帝的身影——虚影中,其心口处,一点幽蓝符印正缓缓搏动,如心脏般与战旗共鸣,每一次跳动,都牵引着勾陈的动作,如同提线木偶。
“命锁符……”她咬牙切齿,指甲嵌入掌心,“果然在心海。”
杨显凑近观察,眉头紧锁:“这镜能破咒?”
“能照出本源,但需近身。”沉香道,“紫微大帝说,三日内,北极星将降下星引之力,我们只有一次机会。”
紫儿握紧铜镜,指节发白。她抬头望向天穹,乌云仍未散尽,可在极远之处,一颗星辰正悄然明亮起来,光芒虽弱,却坚定不移。
“那就等。”她低声说,“等到星光落下那一刻。”
绿竹轻声道:“可若老君察觉,提前毁了战旗呢?”
“不会。”紫儿冷笑,眼中闪过一丝洞察,“战旗是命锁的锚点,一旦毁去,勾陈神魂立碎。他们要的不是死傀,是活祭——一场足以动摇天纲的献礼。”
她缓缓将铜镜贴于胸前,仿佛护住最后一丝希望,又似在聆听某种遥远的召唤。
就在此时,远处勾陈大帝所立之地,战旗忽然无风自动,旗面翻卷间,竟浮现出一行古老符文——非金非墨,而是由无数细小的魂影拼成,字迹扭曲,却清晰可辨:
“救我——于星落之前。”
紫儿呼吸一滞。
那不是命令,是乞求。
是堂堂勾陈大帝,在意识即将湮灭之际,拼尽残存意志发出的最后一声呐喊。
她猛地转身,对众人低喝:“准备突袭计划。我要亲自带人,冲进金光结界核心。”
杨显皱眉:“太危险!你现在的状态根本无法支撑正面强攻。”
“所以不是强攻。”她嘴角扬起一抹冷峻笑意,“是潜入。利用星引降临前的最后一刻混乱,切断命锁与战旗的联系。只要三步,只要三步就够了!”
绿竹看着她,忽然明白了什么:“你要用‘逆脉封络’之术,暂时封闭五感六识,避开傀心录的感知?”
“没错。”紫儿点头,“我会让自己‘死去’一刻钟,成为他们眼中的死物。趁那时,靠近他。”
沉香变色:“可那样做,稍有不慎就会真死!”
“我知道。”她望向远方那道孤绝的身影,声音轻得像风,“但他替我们挡下了第一波劫难,现在,轮到我了。”
风起,吹动残旗猎猎作响。
她站在焦土之上,手持残剑与铜镜,背影如刃出鞘。
星光未落,人心未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