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浓得仿佛凝滞不动。北方天际那道细如发丝的裂痕,已悄然隐入云层深处,仿佛从未存在过。风停了,焦土之上,唯有结界边缘的五行神影仍在缓缓流转——青龙吐息,气息化为苍翠雾气,在空中盘旋成螺旋;朱雀振羽,赤焰翻腾,每一片翎羽都似燃烧的晚霞;白虎低吼,金芒在獠牙间闪烁,震得地面微颤;玄武踏浪,黑水自虚空中涌出,环绕阵眼流转不息;麒麟踏地,四蹄落下之处,大地生出金纹脉络,如龙游走。五道光晕交叠,映得营帐边缘的铜铃微微震颤,发出清越而断续的声响,像是天地之间最后的警钟。
紫儿站在高台之上,披风被残余的灵流卷起一角,她目光沉静如渊,凝视着星图上那一片紊乱的轨迹。星轨本应如河,如今却像被无形之手搅乱的蛛网,勾陈、摇光、天璇诸星皆偏离常位。她指尖轻点图中一点,一道幽蓝微光忽明忽暗,如同垂死者的呼吸。
她身后,紫微大帝盘坐于一方古老石台,身下刻满周天星辰符文,此刻正隐隐泛出血色光泽。他眉心金芒微闪,似在感应天地间某种隐秘的律动,额角却渗出一缕冷汗,顺着鬓边滑落。他的手掌悬于星图上方,掌心向下,五指微张,仿佛托举着整片苍穹。可那星图竟在他掌心剧烈震颤,几乎要挣脱束缚。
火德星君盘膝于阵心,心火如豆,与星图遥遥呼应。他闭目调息,胸膛起伏极缓,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气息,将身前尘土烤成细碎瓷片。然而那心火虽燃,却始终无法炽盛,反倒时有灰烬飘落,像是从内部腐朽。
整座营地在胜利后的寂静中缓缓喘息。伤者被安置于后营,藤蔓缠绕的屏障内,水渠汩汩流动,金刃埋于地下,土垒层层叠起,一切看似固若金汤。可这安宁之下,却藏着令人窒息的疲惫。战士们倚枪而眠,铠甲未卸,刀锋尚染敌血,梦中仍紧握兵刃,仿佛稍一松懈,便会坠入无底深渊。
然而就在子时三刻,天穹之上无星无月,连最微弱的星光也被厚重阴云吞噬。一团黑雾自北天门旧址方向悄然飘来。它不似寻常瘴气,无声无息,形如薄纱,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腥甜气息,像是腐烂的花蕊混着铁锈的味道,钻入鼻腔便直抵脑髓。雾气掠过结界边缘,竟未激起半分涟漪,仿佛它本就属于这片天地,是这片土地早已孕育的毒瘤。
它缓缓沉降,如丝如缕,渗入营地各处——水渠、粮仓、篝火余烬、伤兵卧榻。甚至有几缕钻进了医者熬药的陶罐,悄然融入药汤之中。无人察觉。连守夜的灵犬也只是抽了抽鼻子,趴下继续酣睡,嘴角却流出一丝黑涎。
翌日清晨,第一缕曦光刺破云层,营地开始苏醒。一名守夜的士兵揉了揉眼,忽觉喉间干涩,喉咙里像是塞满了烧红的沙砾。他低头欲饮一口清水,却猛地呕出一口黑血,黏稠如沥青,落地竟“嗤”地冒起白烟。他踉跄几步,栽倒在泥地上,指尖抽搐,瞳孔迅速扩散,口中发出“嗬嗬”的怪响,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体内撕咬他的肺腑。
另一营帐中,两名伤兵同时惊醒,冷汗浸透衣衫,四肢僵硬如石。一人突然翻身扑向同伴,双目翻白,口中不断呢喃着无人能懂的咒语:“……归墟启门,冥河倒灌,魂归九幽……”另一人拼命挣扎,却被其指甲抓破脸颊,伤口瞬间泛青,血液竟呈墨色。
火德星君猛然睁开双眼,心火骤然一缩,仿佛被无形之手掐住。他抬手抚胸,只觉灵力如沙漏般流逝,连呼吸都带着灼痛。他低头看向掌心,原本炽烈的火焰印记竟变得黯淡无光,边缘开始龟裂,如同枯竭的土地。
“不对……”他低语,声音沙哑,“我的火种……在衰。”
紫儿正巡视前线,脚步轻稳,目光如刀扫过每一寸营地。忽见一名斥候跌跌撞撞奔来,脸色青灰,额角渗出黑汗,汗水滴落在地,竟腐蚀出一个个小坑。他跪倒在地,声音颤抖:“将军……不好了!东营三十七人倒下,西营……西营已有百人昏迷,呕吐黑血,神志不清!医官说……说他们不是中毒,而是‘魂蚀’!”
她眉心一跳,疾步赶往伤兵营。帐内,哀嚎此起彼伏。士兵们蜷缩在草席上,皮肤泛出诡异的青紫色,指尖发黑,呼吸急促而微弱。有人四肢抽搐,口吐白沫;有人瞳孔涣散,眼神空洞,口中反复念叨着同一个名字,却不知那人早已战死多日。绿竹正跪地为一名士兵施术,指尖绿光微闪,引动草木之息试图净化其经脉。可那绿光刚触其肌肤,便如遭电击般爆裂,她闷哼一声,手臂剧痛,指尖渗出血珠。
“这毒……不属五行。”她声音颤抖,眼中泛起泪光,“它蚀灵,噬神,连草木之息都无法净化。它……在吃他们的魂魄。”
紫儿蹲下身,探手触碰一名士兵的脉搏。指尖刚搭上腕部,一股阴寒之气便顺着经络直冲心口,她猛地抽手,掌心已浮起一层薄薄的黑霜。那霜纹蜿蜒如蛇,竟在她皮肤上游走片刻才缓缓消散。她凝视那霜纹,忽觉一丝熟悉——曾在古籍《九幽毒典》中见过类似记载,名为“冥涎”,乃上古邪物口中所化之毒,遇光则隐,入体则腐,唯以星露与净火可解。可那书卷早已失传千年,藏于何处,她竟一时无法忆起。
她站起身,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寒意。她知道,此刻不能乱。
“传令全军,封锁水源,焚毁昨夜所用粮草。”她声音冷峻,字字如铁,“所有未染病者,佩戴朱砂符布,不得接触病患体液。医者以银针封穴,阻毒蔓延。另设隔离区,病患不得靠近主阵。”
话音未落,北方号角骤起。
呜——!
那声音不似凡人所吹,而是自虚空震荡而出,带着金属般的回响,穿透耳膜直刺灵魂。黑云翻滚,老君军再度压境。这一次,先锋未持刀兵,而是推着数十辆青铜巨车,车上立着九口黑鼎,鼎口朝天,内中火焰幽蓝,腾起阵阵毒烟。那火不暖反寒,照在人脸上,竟让皮肤生出冰霜。
敌阵中,太上老君立于云台,袖袍轻拂,目光如冰。他手中执一卷玉简,轻轻展开,符文流转,竟与营地内那枚幽蓝令牌同源。他身后,鸿均老祖端坐于虚空王座,面容隐于光晕之中,只是轻微颔首,仿佛只是拂去一粒尘埃。可那动作,却让整个天地为之震颤。
“他们……早有准备。”紫微大帝站起身,星图在他掌心剧烈震颤,光芒忽明忽暗,“这不是进攻,是清场。他们早已在我们体内种下了毒引,昨夜那雾,不过是唤醒它的一声钟鸣。”
结界边缘,五行神影已开始黯淡。木德星君盘坐于藤障核心,玉佩微光闪烁,却再也无法唤醒更多草木。他双手合十,额头青筋暴起,可那些曾生机勃勃的藤蔓,如今根部已泛黑,叶片卷曲枯黄,如被烈火烧过。水德星君引动地脉之水,水流竟在途中凝成黑色絮状物,自行溃散。金德星君欲催动金刃,地下却传来沉闷的断裂声——金脉已被毒气腐蚀,铁锈般的液体从裂缝中渗出。土德星君筑起的土垒表面,开始龟裂,渗出腥臭的黑液,如同大地在流脓。
“五行之力……被污染了。”火德星君咬牙,强行催动心火,火焰刚起,便化作灰烬飘落。他抬头望向紫儿,眼中竟有一丝绝望:“我们……撑不过两个时辰。”
老君军已推进至泥沼边缘。毒烟随风扩散,结界表面泛起波纹,如被酸液腐蚀,逐渐出现细密裂痕。哪吒持枪欲出,却被杨显拦下。
“你去了也是送死。”杨显声音低沉,手中长刀嗡鸣,“敌军未攻,我们已自溃。你冲出去,只会让更多人陪你送命。”
紫儿立于高台,手中长剑紧握,指节发白。她望向营中,病者哀嚎不绝,医者束手无策,战士们眼神涣散,恐惧如瘟疫蔓延。她忽然想起昨夜那团悄然消散的黑雾——它来得无声,去得无痕,却已种下死局。
“不是毒。”她低语,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是诅咒。是‘冥涎咒’,以人心之惧为食,以灵脉之衰为养,一旦发动,便不可逆。”
她转身奔入军帐,翻找随身携带的古卷。羊皮、竹简、符纸散落一地,她翻至一本残破的《天外志异》,指尖停在一页泛黄的插图上——画中一口倒悬之井,井口滴落银色露珠,下方一株白莲承接,莲心燃着微弱净火。旁注小字:“星露降于子夜,净火生于心诚,可解九幽之毒。”
“星露……净火……”她喃喃,“北天门外,有星泪井!传说每逢月隐之夜,井中会滴落星泪,凝聚成露,可涤尽邪祟。”
她正欲起身,却见沉香踉跄而来,手中紧握一枚幽蓝令牌,表面符文扭曲,似有活物蠕动。那光芒与昨夜黑雾同源,仿佛某种诅咒的印记正在苏醒。
“这东西……是从一名押运黑鼎的将领身上找到的。”沉香喘息道,脸色苍白,“他们用它控制毒烟的流向,还能感知我们的阵法波动。我杀了他,可这令牌……粘在手上甩不掉。”
紫儿接过令牌,指尖触碰那蓝光,忽觉一阵刺痛,仿佛有细针扎入血脉。她猛地松手,令牌落地,蓝光却未熄,反而在地面缓缓蔓延,勾勒出一道扭曲的符文——与《九幽毒典》中记载的“冥涎咒印”一模一样。
她瞳孔骤缩。
“鸿均……”她咬牙,一字一顿,“他不是要攻破结界,他是要让我们……自己烂在里头。等我们灵尽魂枯,再轻轻一推,便是万劫不复。”
就在此时,结界轰然一震。
一道幽蓝火柱自敌阵中冲天而起,直击结界核心。五德星君齐声闷哼,口角溢血,五行神影尽数溃散。结界裂痕蔓延,如蛛网般扩散。老君军开始推进,铁蹄踏碎泥沼,藤障枯萎,金刃锈蚀,土垒崩塌。
紫微大帝抬手欲稳星图,却发现星轨紊乱,勾陈星的幽蓝丝线竟在自行蠕动,仿佛有了生命,正一点点缠绕向主阵中枢。
“他们在用毒气干扰命轨。”他沉声,声音中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若再不阻断,整个大阵将反噬自身,届时,我们所有人,都会成为祭品。”
紫儿握紧长剑,目光扫过营中病倒的将士,扫过溃散的防线,扫过那枚仍在地面蔓延蓝光的令牌。她忽然蹲下,以剑尖挑起令牌,将其高举于晨光之下。
“沉香!”她厉声,“带十名轻功最好的斥候,潜行北天门旧址,找星泪井!若井未枯,取星露三滴,以净火封存!记住,必须在日出前归来,否则露水蒸发,药性尽失!”
“那你呢?”沉香问,眼中闪过担忧。
“我留下。”她将令牌塞入怀中,剑锋指向敌阵,“等你们回来。我会守住这里,哪怕只剩一口气,也要为你们争取时间。”
她跃上高台,长剑划破晨空,声音如裂帛:“未病者,随我死守!列阵!布盾!燃净火!哪怕只剩一人,也要撑到星露降临!”
火德星君挣扎起身,心火微燃,如风中残烛。他盘膝坐下,双手结印,将最后一丝灵力注入阵眼。绿竹咬破指尖,以血引藤,残存的藤蔓如垂死之蛇,缓缓爬向结界缺口,试图以血肉之躯填补灵脉。哪吒怒吼一声,枪出如龙,金光贯日;金吒、木吒并肩而立,刀剑齐鸣。杨显横刀于前,目光如铁,身后站着最后三百未染病的战士,人人带伤,却无一人退后。
结界在崩塌,毒烟在蔓延,病者在哀嚎。
紫儿站在高台边缘,怀中的令牌突然剧烈震颤,蓝光自衣襟缝隙中渗出,顺着她的手腕爬上小臂,如藤蔓般缠绕。她感到一股阴寒之气正缓缓侵蚀她的经脉,指尖开始发黑,可她没有低头。
她抬头望向东方,天边已泛起鱼肚白。
“快些……再快些……”她低声祈祷,“太阳快出来了。”
她不知道沉香能否赶到,也不知道星泪井是否还存在。但她知道,只要天光未灭,希望便未断绝。
她举起长剑,剑尖指向苍穹。
“我在此立誓——此身可陨,此志不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