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如薄纱覆在焦土之上,营地边缘的铜铃早已哑然无声。昨夜一场恶战,将原本就残破的结界撕开数道裂口,毒烟自地缝中渗出,如黑雾缠绕枯藤,久久不散。风过处,只余铁锈与腐血的气息,在鼻端凝成一道刺骨的寒意。
紫儿立于高台,左手紧握剑柄,指节泛白。她身披玄鳞战甲,肩头裂痕未愈,血迹已干成暗红。右手小臂上那道幽蓝纹路正缓缓向上攀爬,皮肉之下似有细虫游走,每前进一分,便有一阵钻心蚀骨之痛直冲脑髓。她咬牙将令牌塞入怀中——那是主帅临终前交付的最后一道军令,也是她誓死守护的信念所在。
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滴在剑刃上,发出轻微的“嗤”声,蒸腾起一缕青烟。剑是古兵,名为“霜烬”,曾斩妖王于昆仑雪巅,如今却被冥毒侵蚀,银光黯淡,仿佛也有了疲倦。
就在此时,一道素白身影自北风中踏来。
她未乘云,亦未御剑,只是一步步走过枯藤与锈刃之间,裙裾拂过黑泥,竟不染尘垢,仿佛脚下不是焦土,而是莲池清波。肩头缠绕一缕银丝,似月光织就,垂落至腕间,轻轻一颤,便有清气弥漫,驱散周遭三尺毒瘴。
她眉心一点朱砂,静如寒梅初绽,眸光清澈却深不见底,像是能照见魂魄本源。目光扫过营帐,落在一名蜷缩抽搐的士兵身上——那人双目翻白,唇角溢出黑血,四肢扭曲如被无形之手揉捏,胸口起伏微弱,几近断气。
“此毒非五行所生,亦非人间之疫。”她低声,声音如山涧流泉,清冽入耳,“是九幽冥河倒灌,魂液化涎,侵体蚀神。凡人触之,七窍闭塞;修士中之,元神溃散。”
紫儿猛地抬头,眼中燃起一丝希望:“你能解?”
那女子不答,只蹲下身,指尖轻触士兵唇角黑血。刹那间,她袖中一道青光流转,竟是一条细小青蛇盘绕指间,通体碧玉色,瞳若金星,吐信微颤,似感知到了某种古老邪物的气息。
她低语数声,音节古老,似出自上古典籍《灵枢秘录》。青蛇倏然窜出,绕那黑血一圈,舌尖点过血珠,随即缩回袖中,身躯已染半边灰暗,鳞片失去光泽,蜷伏不动。
“三成命元已失。”她缓缓起身,语气沉重,“若再拖半个时辰,魂魄将碎,不可逆。”
紫儿心头一沉。三百将士染病,已有十七人彻底昏迷,其余皆在生死边缘挣扎。药尽、兵疲、结界将崩……她几乎已看见败亡之景。
她从怀中取出一只玉匣,匣面刻着莲花与蛇影交缠的古纹,纹路中央嵌有一枚微型罗盘,指针微微颤动,指向北方极渊。启匣时,一股沁骨凉意弥漫四周,连空中飘散的毒烟都微微凝滞,仿佛时间也为之迟缓。
匣内盛着九枚晶莹药丸,每一粒都泛着微弱的月华色,似凝结了夜露,又似藏匿星辰碎片。药香清雅,却不张扬,只在呼吸间悄然渗入肺腑,令人神志为之一清。
“此为‘归元清魄丹’,以昆仑雪莲、千年茯心、龙涎香髓、九转还魂草为主药,辅以星露三滴,炼于子午交界之刻。”她将药丸递出,掌心托着一枚,“服之可固魂守魄,逼出冥涎。”
紫儿接过,药丸入手微凉,却有一股温和之力顺指而入,竟稍稍压制了臂上蓝纹的蔓延。她急问:“可治百人?千人?”
“一丸可救十人。”白素贞目光沉静,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钟,“但我只带了九丸。”
“不够!”紫儿声音陡厉,眼中血丝密布,“营中染病者已逾三百!你可知他们都是拼死守住南门的勇士?他们没有逃,没有降,却要死在这等邪毒之下?”
白素贞不语,转身走向伤兵营。她掀开一名士兵的衣袖,露出手臂上青紫交错的脉络,又探其鼻息,听其心跳,再以指尖轻点其眉心。片刻后,她取出一枚银针,自发间拔下——那并非凡铁,而是取自昆仑寒潭深处的“冰魄针”,针尾系着一缕青丝,乃她自身精魂所化。
针刺入士兵百会穴,银针微微震颤,竟从中渗出一丝黑雾,如活物挣扎,却被那青丝缠绕,缓缓吸入她袖中青蛇口中。青蛇吞下黑雾,身躯剧烈扭动,最终安静下来,鳞片更显灰败。
“此毒分三阶。”她收回针,神情肃然,“初染者尚存清明,药可速解;中度者神志昏聩,需加针引毒;深度者魂魄离散,非星露不可救。”
紫儿瞳孔一缩:“星露……沉香已去取。”
“那便以药为先。”白素贞取出玉杵,在石臼中碾碎药丸,加入清水调成药汁,“速召未染病者,按营分药,逐人喂服,切记不可混用器具。此毒可通过唾液、血液传播,稍有不慎,前功尽弃。”
紫儿立即下令。绿竹带人取来陶碗,哪吒亲自押送,金吒、木吒分赴各营。药汁分发之际,一名士兵不慎失手,碗坠地碎裂,药液泼洒于地。众人正惊,却见那黑泥之上,几株枯草竟微微颤动,叶尖泛出嫩绿,一缕生机悄然复苏,甚至有细芽破土而出,迎风轻摆。
绿竹怔住:“这药……还能活物?”
白素贞瞥了一眼,未答,只继续为一名深度中毒者施针。她指尖凝出一道白光,点在其心口,低声念咒。咒文晦涩,似来自远古祭礼,每一个音节都引动天地微鸣。
那士兵胸口黑纹如活物蠕动,忽然剧烈抽搐,呕出一口浓黑血块,血中竟有细小鳞片闪烁,似某种邪物残骸,落地即焚,化作一缕腥臭青烟。
“出来了。”她轻吐一口气,额角已见细汗,唇色微白。
与此同时,敌阵之中,九口黑鼎火焰暴涨,鼎身浮现出扭曲符文,毒烟如巨蟒腾空,直扑结界残痕。老君军前锋已踏入泥沼,铁蹄踏碎枯藤,金刃锈蚀之声不绝于耳。杨显率残部死守缺口,刀锋劈砍间火星四溅,却见敌将手中长矛竟泛起幽蓝光晕,一击之下,刀刃竟自行断裂,断口处爬满蛛网般的蓝纹。
“他们的兵器……也被污染了!”一名士兵怒吼,声音中带着绝望。
紫儿跃下高台,奔至前线,怀中令牌再度震颤,蓝纹已爬至肘部,剧痛如刀割筋骨。她强忍痛楚,高声下令:“所有康复者,立即归队!持兵器者,以药汁涂抹锋刃!”
绿竹闻言顿悟,立即命人将剩余药汁倒入铜盆,令康复士兵将武器浸入。刹那间,刀枪剑戟泛起淡淡银光,仿佛被月华洗过,清气缭绕,连空气都变得澄澈几分。
一名士兵持刀迎敌,刀锋斩入敌军咽喉,黑血喷涌,而刀身竟无半点锈蚀,反有清气缭绕,所过之处,毒烟溃散如雪遇阳。
“有效!”哪吒大喝,枪出如电,一挑三敌,枪尖所过,毒烟溃散,敌人哀嚎倒地,兵器寸断。
结界边缘,白素贞仍跪地施救。她已连施七针,袖中青蛇身躯灰暗,几乎不动,呼吸微弱,似将陨灭。她咬破舌尖,喷出一口精血,落在银针上,针身顿时亮起柔和白光,如月下萤火。
最后一针刺入一名濒死士兵心口,那人猛然睁眼,胸膛剧烈起伏,吐出最后一口黑血,呼吸渐稳,手指微动,竟抓住了她的衣角。
“救回来了。”她低语,身形微晃,几乎跌倒。
紫儿奔至她身旁,手臂黑纹已蔓延至肩胛,冷汗浸透战甲,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味。她看着白素贞苍白的脸,声音沙哑:“还剩几人未醒?”
“十七人。”白素贞抬头,目光如霜,“其中九人需星露方能复苏。”
“沉香还未回。”
“那便等。”白素贞取出最后一枚药丸,碾碎入水,“我以自身元气为引,可延其残魂三刻。”
她盘膝而坐,双手结印,白光自掌心扩散,如涟漪般笼罩十七名重伤士兵。光晕中,他们呼吸渐匀,黑纹缓慢退去,虽未苏醒,却已脱离死境。
然而她额角青筋跳动,唇色渐白,发间银丝开始褪色,化作灰白。显然,已是透支本源,强撑一线。
前线战况愈烈。老君军推出一辆新式战车,车顶立着一面青铜镜,镜面幽深,竟将毒烟凝聚成箭,破空射来。杨显挥刀格挡,刀身银光闪烁,却仍被一箭穿肩,钉入身后土垒,鲜血直流。
哪吒怒极,枪化千影,直取镜车,却被三名蓝袍祭司围住,手中符咒引动毒雾,枪锋顿滞,动作迟缓,险些被锁链缠身。
“结界已破,药力将竭!”金吒嘶吼,“再无援兵,我们撑不过下一波!”
紫儿站在高台边缘,望着战场,望着营中尚未苏醒的将士,望着白素贞苍白如纸的面容。她忽然解下披风,撕成布条,将臂上蓝纹紧紧缠住,每缠一圈,便有黑血渗出,滴落在地,滋滋作响,冒起黑烟。
她拔剑,剑身银光流转,药汁之力仍在,虽微弱,却未熄。
“传令!”她声音沙哑却坚定,穿透风沙,“所有能战者,列阵北门!以药刃为锋,以残躯为盾,死守至最后一息!宁死不退一步!”
绿竹扶起白素贞,后者勉强睁眼,望向北方天际——那里,一抹极淡的银光正悄然浮现,似有露珠将落,又似星辰垂泪。
“星泪……要降了。”她喃喃,眼中闪过一丝希冀。
就在此时,一名斥候狂奔而来,铠甲破碎,脸上沾满血污,手中却紧紧捧着一只琉璃小瓶。瓶中三滴银露缓缓旋转,映着晨光,如星坠凡尘,光辉流转,仿佛承载着整片夜空的纯净。
“沉香……取到了!”斥候跪地献瓶,声音颤抖,“他在极渊守了三天三夜,以心头血唤醒星井,才换来这三滴真露……他自己……没能回来。”
全场寂静。
紫儿接过瓶子,瓶身冰凉,露珠微颤,仿佛有生命在其中呼吸。她快步走向白素贞:“还来得及吗?”
白素贞颤抖着接过瓶子,指尖轻弹,一滴星露落入石臼,与药渣混合,瞬间腾起一缕清光,香气弥漫,连枯草都为之摇曳。她迅速制成三枚新药,递给绿竹:“快,给最重的三人服下。”
绿竹奔去。
紫儿却忽然踉跄一步,单膝跪地。她低头,只见缠绕手臂的布条已被黑血浸透,蓝纹已抵颈侧,喉间一阵腥甜,一口黑血涌上,被她强行咽下。
白素贞回头,见她模样,瞳孔骤缩。
“你……中毒已入心脉。”她声音微颤,眼中第一次浮现出慌乱,“若不立刻施救,撑不过半柱香。你的命,比这场仗更重要。”
紫儿却笑了,抬手指向战场,那里,杨显正拖着断刀死战,哪吒浴血奋战,无数将士以残躯堵住缺口。
“我的命?”她轻声道,“早就不属于自己了。先救他们。”
白素贞盯着她,良久,缓缓点头。她取出银针,又咬破指尖,血滴入药,双手结印,白光再起。这一次,她不再保留,元神之力倾泻而出,如江河决堤。
而就在此时,北方天际,第一滴星露悄然坠落,划破晨雾,直指营地中央那口干涸的古井。
井口积尘微动,似有生机将醒。
紫儿的剑,从她手中滑落,剑尖插入泥土,银光顺着剑身缓缓上行,如逆流之河,最终汇入大地深处。
那一瞬,整片焦土微微震颤。
井底传来一声轻响,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