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仍在刮,营地边缘的旗杆发出低沉的呻吟,仿佛大地也在为这场即将来临的风暴颤抖。寒气如刀,割过每一寸裸露的皮肤,连呼吸都凝成霜雾,在空中短暂停留便被狂风撕碎。东王子站在主帐前,手中紧握一枚玉符,指尖能感受到它微弱却持续的温热——那不是来自体温的暖意,而是一种自内而外的脉动,像是沉睡的心跳,又似远古的召唤。
他没有再看地图,也没有再问斥候。那些沙盘上的标记、敌我兵力的推演、地形走势的判断,此刻都已不再重要。胜负不在纸上,而在风中,在火里,在人心深处那一丝不肯熄灭的信念。他将玉符贴在胸口,闭了片刻眼,任风雪扑打面颊。耳边是呼啸的北风,可在他心底,却浮现出昨夜精卫仙子离去时的身影。
她立于雪幕之中,衣袂飘然如云,眸光清冷似星。临行前,只留下一句话:“火起之时,便是生机之始。”
没有解释,没有叮嘱,甚至没有回头。她像一道影子般消散在风雪尽头,只余这句话,如种子落进心田。
他知道,有些事不必说清。就像春天未至,草芽却已悄然破土;就像风向变了,草木自会低头。天机从不言明,唯觉者能应。
他转身走入帐中,残存的将领已列于两侧。帐篷低矮,火盆半熄,映得众人面容忽明忽暗。有人断了臂,裹着焦黑的布条,血迹早已干涸成褐;有人脸上结着血痂,嘴唇皲裂,呼吸粗重如拉风箱;还有人拄着断枪勉强站立,膝盖以下缠满冰渣与布条。他们不说话,只用眼睛看着他——那是濒死之人望向灯芯最后一簇火光的眼神。
“收缩防线。”东王子开口,声音不高,却奇异地压住了帐外呼啸的风,“把还能走的伤兵集中到中营,弓手分两队,一队埋伏山脊北侧,另一队随我出营。”
副将皱眉,额角青筋跳动:“殿下,若敌军察觉我们调动……恐遭围歼。”
“他们早就在看着。”东王子打断他,目光扫过众人,“从我们退守这座山谷的第一刻起,魔军主帅就在等一个信号——等我们露出溃败之相。既然如此,我们就给他看。”
他从案上取过一张旧皮图,那是万佛国最后的布防图,边角磨损,墨迹斑驳。他双手一扯,皮纸应声裂开,扔进火盆。火焰猛地窜起,舔舐着残图的碎片,映亮了他的侧脸——棱角分明,眼神深邃如渊。
“传令下去,烧掉南线三座空营,火势要大,但不得蔓延。让所有人知道,我们粮尽油绝,只剩最后一点力气在挣扎。”
帐内一片死寂。炭火噼啪一声爆响,惊得角落一名年轻校尉微微颤身。
片刻后,一名老校尉低声问,嗓音沙哑如磨石:“那……是真撤,还是假乱?”
东王子望向帐外风雪深处,雪花在火光边缘旋转飞舞,像无数亡魂在跳最后一支舞。他缓缓道:“先乱,再动。等火一起,我们就不再是困兽。”
命令很快传遍残营。士兵们默默拆掉营墙,拖出干柴堆在背风处。几支火油箭被小心地藏入雪坑,箭头朝天,宛如蛰伏的毒蛇。三百名尚有战力的死士披上白布,伏在地上,像一具具冻僵的尸体。他们的脸涂满灰泥,刀藏袖中,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惊动风中的耳目。
东王子亲自带队,踏进风雪。
他们匍匐前行,每一步都压进雪层深处,靴底陷入积雪,拔起时带出冰碴。寒气刺骨,渗入骨髓,呼吸在面甲上结出霜花,每一次吸气都像吞下碎玻璃。三里外,魔兵哨塔的轮廓隐约可见,灯火昏黄,巡逻的身影来回走动,投下扭曲的影子。
到了预定位置,东王子挥手。死士们迅速堆起三堆柴草,浇上最后的火油,点燃。
火光冲破雪幕,噼啪作响,橙红的焰舌舔上夜空,照亮了整片山谷。远处哨塔立刻有了反应。人影奔走,号角声短促响起,带着惊疑与兴奋。不多时,一队魔兵骑兵从主营冲出,直扑火源而来。他们骑着黑鳞 beast,蹄下踏雪无声,刀锋泛着幽蓝光泽,如同冥府索命的鬼骑。
东王子伏在雪中,盯着敌军动向。第一批三百骑过去,第二批又跟上。当第三批开始进入山谷隘口时,他缓缓抬起了右手,掌心朝天,五指微屈——这是唯一的手势。
山脊之上,弓手队长咬破手指,在箭尾抹了一道血痕。这不是为了诅咒,也不是献祭,而是为了让这支箭与众不同——在千百支利箭中,唯有这一支染过活人的血,才能唤醒沉睡的机关。他搭弓引弦,弓身弯曲如满月,肌肉绷紧如铁。
下一瞬,他松弦。
一支火油箭划破夜空,带着尖锐的呼啸,落在预设的柴堆上。轰然一声,烈焰腾起,封锁了谷口。紧接着,第二支、第三支接连射出,火网瞬间铺开,燃烧的油脂顺着坡道流淌,形成一道无法逾越的火墙,将魔兵主力拦腰截断。
谷内顿时大乱。前军想退,后军还在涌入,彼此冲撞。黑鳞野兽受惊嘶鸣,踩踏同伴也不顾。几名魔将怒吼下令,试图整队,可火势太猛,烟尘滚滚,视线全无,根本无法组织反击。更可怕的是,火油中混入了西域秘制的燃粉,遇风即爆,火星四溅,沾衣即燃,许多骑兵尚未落地便已化作火球翻滚哀嚎。
东王子站起身,拔剑出鞘。青铜长剑在火光下泛着冷芒,剑脊刻着八个古篆:宁折不屈,以死求生。
“杀。”
三百死士从雪地中跃起,如狼群扑向混乱的敌阵。他们人数虽少,但个个抱着必死之心,刀刀见血,招招致命。一名魔将刚调转马头,就被一杆长枪贯穿胸膛,钉死在雪地上;另一名死士抱住敌骑滚入火堆,临死前引爆怀中的火雷,炸得数人尸骨无存。
战斗不过半炷香时间,却已决出生死。
谷口尸横遍地,黑血渗入雪中,化出一个个暗红的坑洼,蒸腾起淡淡的腥雾。幸存的魔兵四散奔逃,有的跌入深沟,有的被火墙逼回战场,成了活靶。惨叫声渐渐稀疏,只剩下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和风雪的呜咽。
东王子立于高坡,看着这一切,没有欢呼,也没有下令追击。他的目光越过战场,投向远方那座巍峨的黑色军营——那里依旧安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但他清楚,真正的敌人还在深处蛰伏,不会因一次小胜就退去。那一战不过是诱饵,而这,才是开端。
“收拢队伍。”他对副将说,“弃辎重,带伤员,沿东南古道前进。”
副将犹豫,声音发紧:“殿下,古道多年未通,积雪埋路,怕是难行。且传闻其中多陷坑、毒瘴,先辈探路者十不存一……”
“昆仑不在路上,在脚下。”东王子摘下披风,递给一名冻得发抖的少年兵。那孩子不过十六七岁,脸颊皴裂,眼神却倔强。“我们若等天晴、等援军、等奇迹——早就死了。”
全军开始移动。轻装简行,只带武器与干粮。伤员由健卒轮流背负,先锋百人持铁镐开路,一路砸冰凿雪,叮当之声在寂静山谷中回荡。东王子走在中军,始终手按剑柄,目光扫视四周,警惕每一片晃动的雪影。
黎明前最暗的时刻,队伍翻过一道冰岭。身后万佛国营地的方向,火光仍未熄灭,烟柱升腾,被风吹得歪斜,像一条垂死巨龙吐出的最后一缕气息。
一名老兵停下脚步,回头看了很久。他的左腿少了半截,靠一根木杖支撑,脸上全是冻疮,可眼中竟有泪光闪动。
“别停。”东王子从他身边走过,声音低沉却不容置疑,“回头看的人,走不远。”
那人点点头,重新迈步,木杖深深扎进雪中。
行至一处断崖边,先锋回报:“前方有石碑,半埋雪中,字迹模糊。”
东王子上前,拂去积雪。碑体残破,苔痕斑驳,但依稀可辨两个古字:归途。
他盯着那二字,久久未语。传说中,这是一条通往圣域的秘径,唯有心志不灭者方可通行。可为何名为“归途”?他们从未到过此地,何谈归来?
这时,天空微微泛白。星辰渐隐,唯有东方一颗孤星仍亮着,清冷而坚定。他记得母亲说过,那是引魂星,专为迷途者照路。小时候他不信,如今却觉得,那星光竟似母亲的目光,穿越生死,落在肩头。
“往东。”他下令,“顺着星位走。”
队伍继续前行,踏进更深的山道。雪越来越厚,脚印刚落下就被风抹平。但他们不再惧怕迷失,因为每个人心中都有了方向——不是地图上的坐标,而是信念所指之处。
东王子走在最前,铠甲上覆满霜层,肩头结出冰棱,每走一步,关节都在咯吱作响。途中几次踉跄,都被身旁士兵扶住。他没道谢,只是点头,然后继续向前。他知道,此刻的沉默比言语更有力量。
日头初升时,探路兵突然折返,脸色发白,嘴唇哆嗦。
“殿下,前面……有东西。”
东王子快步上前。越过一道雪坡后,他看到了——
一座倒塌的神庙半陷在山壁间,梁柱断裂,屋顶塌陷,门前立着半截残柱,柱底压着一具尸骨。那骨头呈暗红色,仿佛被烈火煅烧千年,指节扭曲如钩,腕上套着一只青铜环,环内刻着一个符号:卍逆。
周围土地焦黑,寸草不生,地面裂开细纹,隐隐透出赤色微光,像是大地深处藏着一只睁开的眼睛。
东王子蹲下身,伸手触碰那枚铜环。指尖刚触及金属,一股灼意顺指尖窜上手臂,剧痛如针扎神经。耳边似有无数低语响起,混杂着哭喊与笑声,有孩童的尖叫,有女子的悲泣,还有一道低沉的声音反复呢喃:“回来吧……回来吧……”
他猛地缩手,掌心已烫出一圈红痕。
尸骨不动,铜环却微微震了一下,像是回应某种召唤,又似警告。
“绕过去。”他站起身,声音冷了下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不要碰任何东西,不准停留,不准回头。”
队伍缓缓绕行。没人说话,连呼吸都放轻了。风穿过废墟,发出呜咽般的回响,仿佛整座山谷都在屏息。直到走出半里,才有士兵低声问:“那是什么地方?”
东王子望着前方雪岭,嘴唇微动,吐出两个字:
“禁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