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停了，雪丘后的身影缓缓放下长戟，斗篷掀开一角，露出一张布满疤痕的脸。那人嘴唇微动，声音颤抖：“你是……送信的？”
青鸾站在南天门侧道的石阶上，指尖还残留着羽符递出时的那一抹寒意。那枚由昆仑寒玉磨成的符片，早已随着风雪消散于北方天际，可她仍能感受到它离体瞬间的冰冷与沉重——仿佛不是送出了一道讯息，而是割下了一块心头肉。
她没有靠近，也没有说话，只是远远望着那使者与接头之人相认的画面。两人低语数句，使者便迅速隐入灰雾裂缝之中，如同从未出现过。而那守在雪丘后的人，却久久未动，手紧握长戟，指节泛白，似在压抑某种汹涌的情绪。
那一刻，她以为自己会哭出来，或是冲上前去问一句“王母的消息可有回音”，但她什么也没做。她的脚像被钉在了原地，心却早已飞向昆仑深处。那里有冰封千里的山峦，有终年不熄的赤焰阵，更有那一道被九重锁链缠绕的身影——她曾跪在那人膝前听训，也曾伏在她肩头痛哭。她是王母座前最亲近的侍女，也是唯一一个敢在她怒斩三十六星官后，仍敢捧茶上前劝她歇息的人。
七日等待，换来的不是战鼓雷动，不是援军启程，而是长久的死寂。
她曾数着时辰，在石阶上划下七道刻痕。第一日，她仰头看云，觉得明日必有回讯；第二日，她飞至星轨阁外，想偷听巡神议论，却被守卫喝退；第三日，她跪在通明殿前，求见太白金星，只换来一句“议事未毕，不得擅入”；第四、第五、第六日，她守在侧门之外，连那条灰雾裂缝都去了三次，却再无人影归来。第七日清晨，风雪重起，她终于明白——希望，断了。
可她不甘心。
她不是没试过挣扎。她是王母座前最亲近的侍女，曾随她踏遍三十三重天，也曾独自穿越归途之战的火海。那时她双翼如焰，鸣声穿云，多少神仙听见她的啼叫都说：“青鸾一至，灾厄退散。”可如今呢？她连昆仑都不敢去，连一句话都传不出去。天规如锁，缚住她的不只是翅膀，更是命。
更让她恐惧的是，那些曾经敬她畏她的神将，如今看她的眼神已变了。不再是怜惜旧人，而是警惕、防备，甚至隐隐带着杀意。有人低声议论：“她是王母的心腹……会不会藏了什么密令？”“若她擅自行动，岂非动摇天庭根基？”这些话传到她耳中时，像一根根细针扎进骨髓。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那双手曾接过王母交予的昆仑令，温润玉光映着她含泪的眼。那时王母说：“若有一日我被困昆仑，你便是我唯一托付之人。”她记得自己点头，说得斩钉截铁：“奴婢纵死，也要唤来救兵。”
可现在呢？
她抬眼望向通明殿。殿门紧闭，连一丝光都不透出。她知道太白金星在里面商议要事，或许正在调兵遣将，或许已在筹划反击。可她呢？她算什么？一个无职无权的旧宫婢，连殿门都进不去，连一句话都说不上。她的存在，仿佛已被这天庭遗忘。
夜深了，霜气爬上石阶，凝在她的羽翼边缘。她蜷坐在殿前，双翼收拢，像一片枯败的叶子。她喃喃自语：“我已尽力……我真的尽力了……”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像是怕惊扰了谁，又像是怕被谁听见。
没有人回应。
她想起昨夜梦见王母。梦里她在昆仑洞中，衣衫破碎，发丝散乱，却仍挺直脊背，对着虚空低语：“青鸾，你要活着……活着等我回来。”她想扑上去，却被一道无形之力推开。醒来时，泪水已浸湿枕巾。
她忽然笑了。笑声很轻，带着沙哑，随即化作一声哽咽。她抬起手，从发间取下那支玉簪。簪身洁白，顶端雕着一只展翅的青鸾，是王母亲手所赠，曾为她梳理羽冠千百次。她盯着那寒光映出的自己——双眼红肿，脸色苍白，哪还有半分昔日灵鸟的模样？
“若连你也死了……”她低声说着，指尖轻轻抵住心口，“我还活着做什么？”
风卷起她的长发，玉簪缓缓压下。
就在那一瞬，远处似有一丝波动掠过天际。极微弱，如残烛将熄前的最后一缕光，却让她猛然一颤。她停下动作，屏息凝神，一遍遍在心头感应——那是……灵息？不，不是完整的气息，而是一缕烙印，一道刻在她魂魄深处的印记。
王母大帝的气息。
它来自北方，遥远得几乎不可触及，微弱得如同幻觉，可她不会认错。三百年的相伴，早已让她们的神魂相连。哪怕只剩一口气，哪怕被封印至骨碎魂消，那一缕印记也不会彻底湮灭。
玉簪从指间滑落，砸在石阶上，发出清脆一响。
她伏地痛哭，肩膀剧烈起伏，双翼不受控制地颤抖，仿佛承受不住这突如其来的重量。不是解脱，而是更深的痛楚——她不能死，她还不能倒下。那个人还在等她，哪怕被囚于绝地，哪怕命悬一线，仍在用最后一丝力量告诉她：我还活着。
她猛地抬头，望向昆仑方向。眼中泪水未干，却已燃起一道火光。
她抓起玉簪，不再迟疑，反手狠狠划过左翼一根主羽。鲜血涌出，顺着羽毛滴落，在石阶上留下一道蜿蜒赤痕。她咬牙忍住剧痛，将玉簪重新插回发间，声音嘶哑却坚定：“您还在等我……哪怕只剩一口气，我也不能倒下。”
她缓缓站起，双腿仍在发抖，却一步步走向通明殿前最高的台阶。那里曾是王母临朝之地，如今只剩残垣断柱。她立于其上，双翼微张，任冷风吹拂伤处，血珠不断坠落。
她不再奢望谁能听见她的呼喊，也不再指望谁能回应她的等待。她只知道，只要那缕气息还在，她就不能停下。哪怕天庭弃她，哪怕世人忘她，她也要守住这一线希望。
她不需要见证者，此刻，心中只有一个信念——坚持下去。
她抬起手，按在胸口。那里贴着一块温热的玉符，是王母留给她的最后信物。她闭眼，以血为引，以魂为誓，默念禁术真言。一道微光自心口泛起，顺着经脉流向双翼，虽不足以破空远行，却足以让她维持清醒，撑到最后一刻。
她知道，自己已经走到了崩溃的边缘。理智在一点点瓦解，身体在持续失血，精神被绝望反复撕扯。可她也清楚，正因如此，才更要挺住。不是为了天庭，不是为了谁的认可，而是为了那个曾在星光下握住她手的人。
“我不会让您孤身一人。”
她睁开眼，目光如刀，刺向北方苍穹。
风又起了，卷着雪粒打在她脸上，混合着血水滑落。她不动，也不退。她的身影单薄，却像一根钉入大地的桩，牢牢守在这片废墟之前。
远处，通明殿的门依旧紧闭。无人知晓她在此处流血立誓，也无人听见她心底的呐喊。但没关系。
她的左手缓缓抬起，五指张开，掌心向上，做出一个承接的姿态。那是东荒军旧部传递消息时的手势，也是她从使者身上学来的暗号。她不知道远方是否有人看见，但她愿意一直举着。
哪怕无人回应。
哪怕永无回音。
她的手臂开始发抖，肌肉酸痛如绞，可她没有放下。
就在这时，她眼角余光瞥见——北面天际，一道极淡的光痕一闪而逝。
那不是星辰坠落，也不是雷霆劈开云层，而是一道极其细微的裂隙，仿佛天地之间被人用指尖轻轻划开了一道口子。紧接着，一股熟悉的气息再度浮现，比方才清晰了些许，如同沉湖底浮起的一缕气泡，微弱却真实。
她呼吸一滞，瞳孔骤缩。
那是回应。
不是言语，不是书信，而是一种跨越万里、穿透封印的灵魂震颤。她无法解释它是如何穿过昆仑禁阵、越过天庭监察抵达此处，但她知道——有人在回应她。
眼泪再次滚落，却不再是绝望的泪。
她缓缓将左手垂下，又缓缓举起，重复了一遍手势。这一次，她用尽全身力气，哪怕肩胛骨因失血而阵阵抽搐，哪怕视线已经开始模糊。
然后，她转身，一步一步走下高台。
她的羽翼染血，步履蹒跚，可每一步都踏得坚定。她不再停留在原地等待奇迹，因为她已明白：奇迹不会降临，唯有自己才能成为奇迹。
她要去找寻更多旧部，去唤醒那些被遗忘的名字，去撬动那些沉默的势力。她要让整个三界都知道——王母未亡，青鸾未陨。
风雪漫天，她的背影渐渐融入苍茫。
而在她身后，那七道刻痕深深的石阶上，一滴鲜血缓缓滑落，渗入缝隙，竟泛起一圈幽蓝微光，如同种子入土，悄然萌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