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白金星踏进百灵谷深处，脚底苔藓湿软，每一步都像踩在岁月的绒布上。那绿意浓得化不开，仿佛千百年来无人涉足，连风也吝于吹动。他体内灵力断续如残烛将熄，燃神丹的余效仍在撕扯神魂，经脉中似有细针游走，刺痛绵延不绝。可他不能停——肩上的担子太重，天机垂坠，万灵待援，哪怕只剩一口气，他也得把这条路走完。
前方雾气渐浓，如纱幔层层叠叠地垂落，遮住了山形树影。隐约间，水声传来，清冽如玉击石，一声声敲在他的心坎上，竟让他混沌的识海微微一震。这声音不属凡响，而是天地吐纳的节律，是自然之息与大道共鸣的轻吟。他顺着溪流前行，穿过一片藤蔓垂落的幽径。那些古藤粗如臂膀，缠绕着不知年岁的石柱残迹，上面刻满了早已失传的符文，如今只余斑驳痕迹，在潮湿中悄然腐朽。
眼前豁然开朗。
一池碧水横于谷心，方圆数里，澄澈见底，却又深不见底。水面无风自漾，涟漪一圈圈扩散，仿佛与天地脉动同频共振。水光映照四野，竟使整座山谷笼罩在一种奇异的静谧之中——不是死寂，而是万物屏息般的庄严。就在此时，一股清凉气息拂面而至，不带丝毫压迫，却令他心头一震，仿佛久旱之地忽逢甘霖，枯竭的神识被轻轻唤醒。
水面微光闪动，一道身影自潭中升起。
素衣如雪，广袖飘然，足下莲纹流转，步步生辉。她未乘云，未驾雾，只是轻轻走来，便让整片山谷的气息为之一凝。草木低伏，虫鸣止歇，连风都绕道而行。她的出现，像是某种古老誓约的应验，又似命运齿轮终于咬合的一瞬。
“星君。”她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入耳，如泉漱石，“你已三日不曾安眠。”
太白金星驻足，眉宇间闪过一丝警觉。他知道此人是谁——真武之女，前世为后，今生承愿而行。她本不该现世，更不应现身于此。百灵谷非寻常通途，乃上古封禁之地，唯有持昆仑信物或血脉契合者方可通行。即便是天庭司命之星，若无指引，也会迷失在层层幻境之中。
“仙子远道而来，可是受万兽圣祖所托？”他问，语气平稳，目光却不曾松懈。右手已悄然按住腰间星盘，指尖轻触北斗枢钮，随时准备引动护体星罡。
精卫仙子轻摇头，袖中滑出一枚玉符，通体青灰，刻有山河纹路，中央一点金芒跳动，宛如星辰初生。“昆仑神亲授此符予我，许我通行诸隐地。我非奉召而来，是循心而至。”
她将玉符递出，掌心向上，毫无遮掩。太白金星凝视片刻，伸手虚探。刹那间，玉符之上泛起淡淡光晕，与他怀中星盘边缘的古印产生微弱共鸣，嗡鸣一声，如旧友相认。确非伪造，亦非仿制，乃是真正出自昆仑秘殿的信物。
他收回手，肩头微松，紧绷的心弦略缓。
“你可知我此行目的？”他问，语气温和了些。
“寻人。”她答得干脆，眸光清澈如潭底寒星，“寻那些不愿再管世事的老神仙。他们藏身绝境，避战千年，可如今劫数临头，无人能真正抽身。元魇复苏，六极动摇，若再无人出手镇压，三界将陷混沌。”
太白金星沉默。他说不出否认的话。他已经走过三处禁地，叩过七座闭门山府，每一次都被拒之门外。有的连话都不让说一句，阵法直接启动，将他轰出千里；有的则以幻象示警，言“因果已尽，莫来扰梦”。他曾是天庭司命之星，执掌群仙名录，裁决寿夭兴衰，如今却像个乞援的游方客，连一道山门都叩不开。
“你若亲自去，他们会听吗？”精卫仙子忽然问。
“未必。”他坦然，嘴角浮起一抹苦涩笑意，“有些人，早已不信天庭。他们记得的是昔日权争、仙位倾轧，而非今日苍生危亡。”
“但我能进去。”她说，语气坚定，“不是以天庭之名，也不是以战局之重，而是以‘旧识’之谊。我父真武大帝曾与北极三圣共镇北冥千年，结下生死盟约；我母族遗脉，也曾为东华帝君守过昆仑南阙，代代相传不堕其志。那些隐修之人，或许不愿见你，但不会拒我于门外——因他们欠的，不只是情分，还有诺言。”
太白金星抬眼看向她。她站在水畔，风掠起衣角，发丝轻扬，眼神却稳如磐石，不含半分犹疑。那一刻，他忽然觉得，眼前之人并非只是传说中的“真武之后”，而是一个真正背负使命的行者。
“你是说……你要替我牵线？”
“不是替你。”她摇头，声音沉了几分，“是替这片天地。东荒将士用血守裂痕，王母孤身封昆仑，你在九死一生间奔走求援——若我还袖手旁观，那便不是避世，是逃命。”
她向前一步，月白衣袂拂过水面，竟未激起半点波澜。“我可以带你去见他们，至少让他们听见真相。我不保证他们会出手，但至少，让他们知道，这世间还有人在拼尽全力。”
太白金星久久未语。他想起昨夜在断崖边调息时，梦见了瑶池空殿，梦见了王母背影消失在昆仑雪原。那时他以为自己扛着的是整个天命，可此刻站在这里，他忽然觉得，或许从来都不是一个人在扛。
“你为何现在才出现？”他终于问。
“因为我一直在等一个时机。”她答，目光投向远方迷雾，“太早现身，会被当作干预因果；太晚出手，又来不及挽回落局。我必须确认——你真的走到了绝路，才会明白，有些助力，不是施舍，而是共担。也只有当你彻底放下身份与骄傲，才能接受来自‘外人’的援手。”
太白金星心头一震。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节泛白，袖口裂口未补，星盘边缘已有细微裂痕，那是强行穿越三重禁域留下的创伤。这一路，他靠的不是权柄，不是威势，而是信念。可信念再强，也需有人回应，才能成势。否则，不过是独行于黑夜的孤灯，终将熄灭。
“若你引路，”他缓缓道，“他们不愿出山，我也不会怪你。”
“但你会失望。”她接话，直视着他疲惫却仍不肯屈服的眼。
他没否认。的确会失望。那种深入骨髓的无力感，比燃神丹带来的痛苦更甚。
精卫仙子忽而一笑，那笑容极淡，却如晨光照破薄雾。“我知道你在怕什么。你怕浪费时间，怕徒劳奔波，怕最后带回的只是一句‘与我无关’。可星君，你有没有想过——有时候，走进那扇门，比说服更重要？只要他们听见了，因果就已经改变。沉默不再是默认，回避也不再是无罪。”
太白金星怔住。
他忽然明白，她不是来帮忙的，她是来唤醒某种东西的——那种被漫长岁月磨平的、属于神仙的初心。曾经他们为护一方安宁甘赴黄泉，如今却因厌倦纷争而选择逃避。而她，正是要将这份遗忘的记忆重新点燃。
“好。”他终于点头，声音虽轻，却掷地有声，“我信你一次。”
话音落下，他抬起手，从怀中取出那只青玉匣。匣身北斗纹路依旧流转，但光芒已不如初时明亮，像是星辰即将陨落前的最后一抹微光。他打开匣盖，星核碎片静静躺着，微光闪烁，如同将熄的火种，每一次明灭都在提醒着他：时间不多了。
精卫仙子看了一眼，没有伸手，只是轻声道：“它还能撑多久？”
“最多再穿五重禁域。”他说，“之后，就得靠别的办法了。或许……要用我的星魂做引，强行激活最后一段封印之路。”
她神色微动，却没有劝阻，只是点了点头。
转身面向谷口方向，她道：“那我们就别浪费它。第一站，北冥寒渊，北极三圣闭关之所。他们不理外务，但从不违旧诺。只要你我能带着父辈信物登门，至少能进山门一叙。”
太白金星合上匣盖，收进袖中。他迈步跟上，脚步比之前轻了些，不是因为体力恢复，而是心中多了几分笃定。
两人并行而出，穿过林间小道，走向谷口云台。晨雾弥漫，远处山影若隐若现。精卫仙子走在前头，步伐稳健，仿佛这条路她已走过千遍。她的背影清瘦却不显单薄，像是一株立于风雪中的寒梅，静默却不可摧折。
“你早就计划好了，是不是？”太白金星忽然问。
她脚步未停，只回了一句：“我只是不想等到所有人都倒下，才想起该做什么。”
他们登上云台，风自四面涌来，卷起衣袍猎猎作响。两人乘云驾向北而去。
下方百灵谷渐渐隐入云雾，唯有那块“万兽归心”的石碑，在晨光中泛着淡淡青光，仿佛在默默见证这场悄然开启的救赎之旅。
飞行途中，太白金星忽然想起一事，低声问道：“你说你能联系多位隐修者……那你可知道，六极始祖当年为何沉睡？元魇血脉又是如何复苏的？”
精卫仙子神色微凝，半晌才道：“那是上古秘辛，连昆仑神都未曾全述。但我知晓一点——六极并非被封印，而是自愿陷入长眠，只为镇压体内觉醒的元魇之根。那是他自身血脉中潜藏的黑暗源头，一旦失控，足以颠覆三界秩序。所以他选择自我囚禁，以神格为锁，以岁月为链。”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几分：“如今它苏醒，说明……有人主动唤醒了它。不是意外，不是自然演化，而是人为之举。”
“谁？”
“还不清楚。”她望向远方翻滚的乌云，“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魔帝背后，不止一个意志在推动。有人在借乱局洗牌，有人在等待旧债清算，还有人……想彻底斩断天道传承。”
太白金星握紧了手中令旗，指节发出轻微的咔响。他知道，这场浩劫早已超越正邪之争，而是关乎存在本身的存续之战。
云驾破开层云，前方天色转暗，寒气扑面而来。北冥寒渊已在视野尽头，黑水翻涌，冰峰林立，一道巨大锁链自天垂落，贯穿深渊中央，直没黑暗深处。锁链之上铭刻着古老的镇魔咒文，如今已有三处断裂，锈迹斑斑，仿佛随时会崩解。
“到了。”精卫仙子低声说，“接下来，我们只能步行。”
云驾缓缓降落于一座浮冰之上。两人踏足实地，寒气立刻侵体，连呼吸都凝成霜雾。四周寂静得可怕，唯有黑水低沉翻滚的声音，像是某种巨兽在深渊中喘息。
太白金星刚迈出一步，脚下冰面忽然发出细微裂响。
精卫仙子猛地伸手拽住他手臂，力道之大几乎将他拉回半步。
下一瞬，冰层之下，一双金色竖瞳缓缓睁开，冰冷注视着他们。那眼睛不属于任何已知生灵，狭长、幽邃，透着远古的恶意与饥渴。紧接着，更多的瞳孔在冰下浮现，密密麻麻，遍布整片冰原。
“别动。”精卫仙子低语，“这是‘守渊之瞳’，它们感知到外来者的气息。若是贸然行动，整片冰狱都会苏醒。”
太白金星屏住呼吸，缓缓收回脚步。他的额角渗出冷汗，瞬间冻结成珠。他心中一凛，但想到东荒的危局和王母的托付，即便前方是龙潭虎穴，也不能退缩。
风止，水凝，天地仿佛陷入死寂。
良久，那无数双金瞳缓缓闭合，冰面恢复平静，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
精卫仙子这才松开手，轻声道：“走吧，趁它们还未完全苏醒。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