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在谷口停了下来。
不是自然的止息,而是被某种力量生生截断。仿佛天地间有一道无形的屏障横亘于前,将狂舞的雪浪硬生生拦在东荒军营之外。旗杆微微震颤,绷紧的牛皮鼓面传出低沉嗡鸣,像是大地深处传来的战栗。主营高台之上,东王子立如青松,玄甲覆身,披风猎猎,手指搭在剑柄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的目光穿透茫茫雪幕,落在三里外那道蜿蜒如蛇的黑色轮廓上——魔兵先锋已入伏圈。
寒风卷着冰屑打在他脸上,他却连眉头都未皱一下。多年边关征战早已让他的感官变得迟钝,唯有心跳,在此刻清晰可闻。
他没有回头,只低声问:“冰镜可还清晰?”
声音很轻,却像一把刀划破寂静。
精卫仙子立于右侧石台,一袭素白衣裙不染尘埃,发丝垂落肩头,随风微扬。她手中玉符泛起幽蓝微光,掌心托着一面由极寒之气凝成的薄镜,镜面流转着霜纹,映出前方山谷的景象:黑甲士兵列队推进,步伐整齐得如同机械,每一步落下,雪地便无声塌陷寸许。为首的将领肩披兽骨披风,森然白骨串成环链,随动作发出细碎碰撞声;腰间悬挂一颗仍在跳动的心脏状物,表面布满诡异符文,正缓慢释放出灰雾,丝丝缕缕渗入雪中,仿佛在唤醒某种沉睡的邪灵。
“他们开始布煞了。”她声音不高,却穿透风声,字字如钟,“再迟半刻,雾障成型,诱敌部队就撤不出来。”
东王子眸光一凝。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一旦煞阵完成,这片山谷将成为死地,阳气尽绝,活人踏入即神志混乱,甚至被怨念反噬。而此刻埋伏在谷底的三百轻骑,正是他亲手训练多年的精锐斥候,若被困其中,无异于送死。
他缓缓闭眼,脑海中浮现出昨夜巡视营地时的情景:那些年轻士兵蜷缩在帐篷角落,啃着冻硬的干粮,眼神疲惫却依旧警觉。有个少年兵偷偷把最后一块肉干塞给同伴,自己只喝了一口热汤便笑了。那一刻,他站在帐外没进去,怕自己会说出不该说的话——比如“活着回来”。
睁开眼时,他已经抬手一挥。
动作干脆利落,不留余地。
号角声撕裂寂静,青铜号角由三名力士轮流吹响,音波震荡山谷,惊起一片积雪崩落崖壁。埋伏在两侧山崖的轻骑立刻策马后撤,蹄声急促却不乱,沿着预设路线疾驰而出,马尾扫过雪面,留下数道平行痕迹。几乎同时,魔兵前锋加快脚步,追击而入。他们的速度远超常人,踏雪无痕,如同贴地滑行,身影模糊成一道道黑影,竟似不受重力束缚。
当最前排踏入谷底中央那片被标记为“陷阵区”的平坦雪地时,东王子猛然抽出长剑。
剑名“赤霄”,乃东荒祖传神器,剑身暗红如血沁,此刻竟隐隐发出龙吟般的震颤。他剑尖直指苍天,厉喝一声:
“放!”
万箭齐发。
箭雨自高处倾泻,带着火油包裹的箭头,在空中划出赤红轨迹,宛如流星坠落。紧随其后的滚石檑木从陡坡翻滚而下,巨石裹挟千钧之势砸碎铠甲,压断肢体。两侧高地的弓弩手轮番射击,三段交替,形成连绵不绝的压制火力。刹那之间,山谷化作修罗场。
惨叫未起便已断绝。数名魔兵被巨石碾成血泥,残肢飞溅,黑血渗入雪中,竟冒出缕缕白烟。一支火箭命中那颗跳动的心脏,火焰腾起,却被灰雾瞬间扑灭,只余焦臭弥漫。
但那将领并未慌乱。
他怒吼一声,双目暴睁,将手中心脏狠狠掷向地面。轰然一声闷响,灰雾骤然扩散,迅速笼罩整支队伍,形成一片浓稠如浆的黑瘴。刀剑插入其中,竟发出腐蚀般的滋响,铁刃边缘肉眼可见地发黑卷曲。几名冲上前的东荒士兵猝不及防,长矛刚探入雾中,枪头便熔化滴落,吓得急忙后退。
前线气氛骤然紧张。
有人握紧盾牌的手开始颤抖,呼吸粗重,眼中闪过恐惧。这不是普通的敌人,这是以死祭阵、操控怨魂的邪修将领!
“阳炎火盆!”东王子厉喝,声如惊雷。
早已准备多时的后勤队立刻点燃八座铜铸火盆,内盛特制阳炎粉——采自火山口岩芯,混合千年朱砂与太阳金精研磨而成。火焰腾起三尺,金红色火舌猛烈翻卷,热浪扑面,逼得人难以靠近。黑雾遇火即退,像活物般蜷缩回将领周围,发出不甘的嘶嘶声。
可那火光也照亮了他的脸。
凹陷的眼窝里没有瞳孔,只有两团旋转的暗火,如同深渊中的鬼灯。鼻梁断裂,嘴角裂至耳根,露出森白牙齿,竟是在笑。
“是噬魂将。”精卫仙子跃上一块突出岩壁,玉符贴于额前,眉心浮现一道莲花印记,“他在用死士祭阵,想把这片山谷变成怨场。每一具尸体都会成为傀儡,每一个亡魂都将为他所控。”
东王子冷眼盯着战场变化,脑中闪过多年前她在演武场说的一句话:“邪雾怕纯阳,更怕人心不乱。”
那时他还年少,不服气地问:“若敌众我寡,如何不乱?”
她只是淡淡一笑:“主将不动,军心不摇。”
如今,他就是那个不能动摇的人。
他当即下令:“传令下去,凡持火盆者,赏功三级;临阵退后者,当场斩首。”
军令如雷贯耳。传令官挥动红旗,声音传遍各哨:“殿下有令!持火前行者,记大功!退后者,立斩不赦!”
士兵们稳住阵脚,重新列阵推进。火盆被依次向前传递,形成一条燃烧的防线。老兵护着新兵,校尉挡在弓手之前,一步步向前挤压。黑雾虽仍翻涌,却再难寸进,反而被逼得节节后退。
就在此时,那噬魂将猛然张口,一道尖啸刺破空气,音波如锥,直贯人心。
三名靠近的士兵抱住头颅跪倒,鼻孔流血,眼神涣散,口中喃喃念着亡亲的名字。其余人动作迟滞,攻势为之一缓,有人甚至丢下兵器蹲地抱头。
精卫仙子闭目诵咒,玉符光芒大盛,清音如泉,流入众人耳中,恍若春风吹过冻土,融化坚冰,唤醒生机。那些受惑士兵渐渐恢复清明,颤抖着重新握紧兵器,有人抹去鼻血,咬牙站起。
“他的心智攻击破了。”她睁开眼,目光清冽如水,“现在只剩他一人。”
东王子不再等待。
他翻身跃下高台,战马早已备好,通体漆黑,四蹄踏火纹烙印,乃是东荒王族御赐的“烈云驹”。亲卫队紧随其后,二十骑精锐皆披重甲,手持斩马刀,气势如虹。
战马奔腾,踏碎残雪,直取谷底。雪尘飞扬,蹄声如鼓,震动山谷。噬魂将察觉危险,转身欲逃,却被东王子一箭射中右腿,箭头贯穿骨肉,钉入雪地。他踉跄跌倒,怒吼挣扎,试图召唤黑雾护身,却发现阳炎火线已封锁四方退路。
两人交锋不过五合。
第一招,噬魂将挥动骨杖格开赤霄剑,反手打出一团怨气,被东王子侧身避开,身后岩石炸裂成粉;第二招,他借雾隐身突袭,却被早有防备的亲卫一刀斩断左臂;第三、四招快如电光,皆被东王子以守代攻,稳扎稳打;第五招时,他拼尽全力扑来,妄图近身引爆心脏残核。
东王子剑走中宫,直劈中线,逼得对方格挡不及。
第六招时,剑锋斜挑,自下而上贯穿咽喉。
那一瞬,时间仿佛静止。
噬魂将瞪大双眼,暗火熄灭,喉咙发出咯咯声响,最终仰面倒地。胸口那颗跳动的心脏剧烈抽搐几下,终于停止,随即化作灰烬,随风飘散。
黑雾随之溃散,如潮水退去,露出满地尸骸与破碎兵器。
剩余魔兵见主将毙命,顿时溃不成军,四散奔逃。东荒军两翼包抄,骑兵穿插分割,步卒结阵围剿。不到半炷香时间,战场上再无站立的黑甲身影。
东王子立于尸堆之间,剑尖垂地,喘息粗重。鲜血顺着手腕滑落,滴在雪上,绽开一朵朵猩红梅花。寒风吹动他的衣袍,猎猎作响,像是一面不肯倒下的战旗。
一名副将快步上前,递上染血的兽骨披风:“这是从首领身上取下的,上面刻着‘西天’二字。”
他接过看了一眼,指尖抚过那两个古篆,冰冷而锋利。
西天……那个传说中早已覆灭的邪教王朝,竟还有余孽存世?
他冷笑一声,随手扔进火堆。火焰猛地蹿高,烧出一股腥臭气味,夹杂着腐骨与怨念的气息,令人作呕。
回到主营高台时,天色仍未亮。但营地已沸腾起来。伤员被抬往医帐,战利品清点完毕,阵亡将士的名字也被记下,由文书官一笔一划写入《英名录》。东王子脱去染血的外甲,换上干净战袍,登上临时搭建的雪台。
全军肃立。
“今日一战,”他的声音不高,却传遍全场,“我们杀了魔军先锋,斩其主将,破其煞阵。这不是侥幸,是我们日夜操练、严守军纪的结果。”
台下无人言语,只有呼吸声汇成一片。
“我知道你们很多人熬过了去年冬天,饿着肚子守边关,看着同伴死去却不敢闭眼。我也知道,有些人觉得魔军不可战胜,以为投降就能活命。”
他顿了顿,扫视台下一张张冻得发青的脸,有的才十七八岁,有的满脸疤痕,有的断了一只手仍紧紧攥着刀柄。
“但现在,你们亲眼看见了。他们也会死,也会流血,也会跪在地上求饶。今天我们赢了第一场,明天还会赢第二场、第三场。只要我还站着,东荒就不会低头。”
话音落下,一名满脸血污的小兵突然举起断矛,嘶吼:“东荒不降!”
那声音沙哑却炽烈,像一把火点燃了沉默的荒原。
紧接着,第二人、第三人……成千上万的声音齐声响起。
“东荒不降!”
“东荒不降!”
呼声震彻雪原,惊起远处一群寒鸦。有人开始焚烧缴获的魔旗,黑色布帛在火中蜷曲成灰,随风飘散,如同亡魂归寂。
东王子静静听着,直到呐喊渐歇。他转向身边传令官:“捷报即刻出发,送往天庭方向。不必隐瞒,写明战果,署我真名。”
传令兵领命而去。一骑黑马破雪而出,背影迅速消失在晨雾尽头。
营地逐渐安静下来。篝火重新燃起,炊烟袅袅升起。伤兵在医帐中低声交谈,有人笑出了声。精卫仙子走进帐篷,开始为一名断臂士兵包扎,指尖轻触伤口,泛起淡淡柔光,那是源自上古仙门的愈灵术,虽不能重生肢体,却能止痛安魂。
东王子独自站在营门处,望着远方山脊。那里曾插满魔军旗帜,如今空荡荡的,只余积雪覆盖。朝阳初升,将雪峰染成金色,美得近乎虚幻。
一名老兵走过来,递上一碗热汤:“殿下,喝点吧,暖暖身子。”
他接过碗,却没有喝。汤面微微晃动,映出他模糊的脸——眉宇间藏着疲惫,眼神却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这一仗,”他低声说,“只是开始。”
老兵点点头,没再多言,默默退开。
风又起了,吹动营中残旗。东王子放下碗,伸手按了按腰间的剑柄。剑鞘上有道新划痕,是从那噬魂将铠甲上撞出来的。他忽然想起什么,转身走向医帐。
掀开帘子时,看见精卫仙子正低头研磨药草,侧脸映着烛光,安静而坚定。她的袖口沾了些许血迹,却毫不在意。
“等这场战打完,”他说,“我想去看看海边。”
她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嘴角轻轻一动,似笑非笑。
“听说东海的日出,能照进人心底。”
她轻声道:“那我陪你去。”
外面,一只乌鸦落在旗杆顶端,歪头注视着营内灯火。片刻后振翅而去,飞向东方渐明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