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荒的雪尚未化尽,山脊如银龙卧伏,残雪压断了枯枝,簌簌坠入深谷。寒风卷着碎冰,在空中划出凄厉的呼啸。就在这黎明前最冷的一刻,一骑快马破雾而入天庭南阙,蹄声如雷,震得云海翻涌。
那是一匹通体漆黑、四蹄生焰的夜影驹,鬃毛染霜,鼻息喷出滚滚白烟。传令兵披甲负伤,肩头一道深可见骨的裂口渗着血,将战袍浸成暗红。他紧攥缰绳,目光灼灼直视前方,仿佛身后有千军追魂,不敢稍缓。
抵达云台时,战马一声长嘶,前蹄扬起,竟在落地瞬间化作一团灵火消散——那是以命祭契才能催动的“归信之术”,唯有死士敢用。
传令兵滚鞍下马,双膝跪地,双手高举一封战报。信封已焦边,一角被血浸透,封缄处烙着东荒帅印与真武大帝遗徽交织的图腾。他声音沙哑却清晰:“东荒大捷!斩敌将三十六员,破魔阵九重,焚其先锋旗于赤岭之上!”
太白金星立于云台最高处,广袖垂落,眉宇间凝着久经沧桑的沉静。他缓步上前,接过战报,指尖触到纸面微温——并非体温残留,而是战场上未熄的杀意与魂火余烬所化之气,仍在纸上低鸣,似有亡魂轻语。
他缓缓展开捷报,目光扫过“斩将、破阵、魔旗焚尽”几字,唇角轻动,却未笑。
他知道,这一胜,不只是东荒将士用命换来的,更是整个局势开始转动的征兆。
此战虽小,却是百年来首次正面击溃魔域先锋军团,打破了“魔不可侵”的恐惧神话。更重要的是,那一面被焚毁的魔旗,并非普通军旗,而是由六极始祖残念注入神识的“魇魂幡”。它的毁灭,意味着魔帝对东荒地脉的侵蚀已被强行中断。
而这背后,是无数少年兵卒抱着爆炎符冲入敌阵,是以血肉点燃封印阵眼的最后一道光。
太白金星闭目片刻,心中浮现出那些未曾留下姓名的脸庞。他们不是神仙,也不是修者,只是凡人中的勇者。可正是这些人,撑起了这片天地最后的脊梁。
精卫仙子站在他身侧,素衣如雪,发丝随风轻扬。她没有看战报,也没有望向殿中群臣,而是凝望着远方天际渐亮的晨光。
那道光穿过厚重云层的裂隙,斜斜洒下,落在她肩头,像一道无声的承诺——属于黎明的诺言,属于重生的誓约。
她曾亲眼见过昆仑崩塌的那一日,天柱倾折,九幽倒灌,母亲精卫皇后投身北海填海,父亲真武大帝被困北冥三百载。她出生时便无父母相伴,只有一枚残玉为信物,一道血脉为宿命。
她不是为了成为英雄而活着,而是为了偿还那份不属于她的债。
“他们来了。”她忽然说。
话音未落,天边浮现出三道流光。一道青如松柏,苍劲挺拔,带着山林深处千年古木的气息;一道白若初霜,清冷澄澈,宛如月下寒潭泛起涟漪;一道赤似晚霞,炽烈奔放,似有火焰在其中流转不息。
三道身影踏光而至,落地无声,气息沉稳,仿佛早已在此守候千年。
为首的是位老者,须发皆白,手持一根青竹杖,杖头缠绕着一圈古老的符环,每走一步,地面便生出细小的藤蔓,转瞬又隐没。他眉心一点朱砂隐现,如星辰初启,照见因果轮回。
他环视天庭殿宇,目光掠过断裂的龙柱、蒙尘的钟鼎,最终停在太白金星身上,声音低缓却不容忽视:“东荒胜了?”
“是。”太白金星躬身,“此战虽小,却破其先锋,断其气焰。更重要的是,我们夺回了东荒第七祭坛的控制权。”
老者微微颔首,又问:“王母尚在囚中?”
“魔帝以九幽锁链困其神魂于昆仑地脉深处,借她体内蕴藏的‘元始清气’滋养六极残念。至今未脱。”
殿内一片寂静。几位隐修者彼此对望,神情各异。
一人冷笑出声,乃是一位身穿灰袍、背负古琴的老者,指节粗粝,显然常年操琴炼咒:“天庭自有律法,何至于让一位女君落入外敌之手?当年若早听劝,封锁西天裂口,切断魔脉源头,何来今日之祸?你们这些执掌天规之人,总爱等灾难降临才想起补救。”
太白金星不辩解,也不动怒。他只是默默从怀中取出一块玉佩。
玉色苍黄,似历经千年风霜,上有山河纹路蜿蜒,中央一道裂痕如雷击所致,边缘隐隐泛着血光。他双手捧出,声音平稳:“这是昆仑古玉残片,出自精卫仙子所持信符共鸣所得。当日她以真武血脉唤醒封印记忆,亲眼见万兽圣祖留下预言:‘六极乱,元魇出,唯有旧人归,方能补天缺’。”
那冷笑之人皱眉,伸手接过玉佩。指尖抚过裂痕,忽觉一股古老意志扑面而来,竟是昆仑初建时的地脉共鸣!他神色微变,低声喃喃:“这玉……确是昆仑旧物,而且是主殿‘承渊阁’的核心镇基之石碎片……它怎会出现在这里?”
另一名白衣女子闭目片刻,掌心浮现一面水镜。镜中波澜骤起,映出北冥寒渊的景象——漆黑深渊之下,一座巨大的青铜巨门正在缓缓震动,周围魔卫列阵巡逻,梼杌亲率十二战将轮值守卫。
她睁眼,眸光凛然:“我感到了北冥寒渊的震动。梼杌最近频繁调动魔卫,他们在防什么?难道……封印松动了?”
“防你们。”精卫仙子答,声音不大,却如利刃穿心,“防那些本该沉睡的人重新睁开眼睛。防那些曾被放逐、被遗忘、被背叛的旧日守护者归来。”
众人沉默。
良久,那青衣老者将玉佩递还,叹息道:“我们避世,并非畏战。而是不愿再卷入天庭权争,沦为棋子。当年昆仑之战,多少同道死于内斗而非魔灾?多少忠魂葬身于猜忌与阴谋?我们退隐,是为了保存一线火种,等待真正值得出手的时机。”
他转身面向同伴,目光如炬:“诸位,如今东荒已有凡人迎刃而上,昆仑残玉重现人间,天机册亦显异象。若我们仍缩在山中看风云,岂不辜负这千年的修行与岁月?”
“愿随我走一趟的,请上前一步。”
一人迈步而出,乃是一位手持拂尘的老道,须眉皆银。他轻轻一扬拂尘,空中顿时浮现星图轨迹,北斗七曜连成一线,指向西北幽墟。
“我能推演天机三日之内的变化,但需有人助我稳住心神。”
又一人抬手,乃是一名白衣女尼,掌心升起一朵莲火,不灼人,却照见人心暗影。火光中,映出数道模糊身影——有的跪地求饶,有的怒吼挥剑,有的泪流满面。
“这是我观心焰,可辨真假忠奸。若有奸细混入,必现原形。”
第三位默然解下腰间铜铃,轻轻一摇,四方风向骤然改变,原本南来的暖风竟逆转向北,卷起一阵清冽雪香。
“此为‘唤灵铃’,可通天地四隅之气,布阵、传讯、隐迹皆可为之。”
三人立定,其余数人也陆续上前。有擅御雷者,有通晓古咒者,有精通机关傀儡者,皆是当年昆仑之战后幸存的隐世高人。
唯有最后一位始终负手而立,披着灰袍,面容藏于光影之下,连气息都几乎融入虚空。
精卫仙子走上前去。
她脚步很轻,却每一步都像踩在时间的节点上。
“我知道您恨过。”她说,“当年昆仑崩塌,您门下七十二弟子皆死于天雷劫下,只因奉命镇守天柱,不得撤离。您说天庭无情,自此退隐北海孤岛,不再问世事。”
那人不动,连呼吸都未曾紊乱。
她继续道:“但我父亲真武大帝也曾被困北冥三百载,每日承受万刺穿魂之痛,只为拖延魔帝复苏。母亲精卫皇后为填海溺亡,魂魄散而不灭,每年春分之夜,仍有歌声自海底传来。我出生时,便背负着他们的债与责。我没有资格躲。”
她抬头,直视那双藏在阴影里的双眼,一字一句:“我在东荒前线见过一个少年,十七岁,断了左臂仍举旗冲锋。箭雨落下时,他用牙齿咬住旗杆,不让战旗倒下。他问我,神仙为何还不来?我说,神仙也在等人心觉醒。可现在我想问您一句——若您今日不来,将来谁来告诉那个孩子,天上还有人在乎?”
灰袍人缓缓抬头。
他的脸上没有怒意,也没有悲恸,只有一种久经风霜后的清明,像是看尽生死轮回后的淡然。
“你不像个求人帮忙的。”他说。
“我不是。”她答,“我是来请您做个见证——这一代人,不想再靠神仙救世。我们只想并肩作战。”
那灰袍人终于抬手,解开了背后封印已久的匣子。
匣中无物,唯有一缕金光冲天而起,竟在空中凝成一座微型宫殿虚影:八柱撑天,九脊覆雪,檐角悬铃,随风轻响——正是昔年昆仑主殿“承渊阁”的模样!
“此乃‘承渊阁’投影。”他低声,“只要它还在,昆仑就未真正死去。只要它还在,我们就未曾败。”
太白金星深吸一口气,取出天机册摊开于案上。那册页泛黄,边角磨损,却散发着淡淡的紫气,每一页都记载着三界大事与命运轨迹。
他执笔悬空,墨未落纸,已闻龙吟:“诸位既愿现身,便请容我记下各位所长。有人擅推演天机,有人通晓地脉流转,有人掌握古咒禁术。我不求立刻出战,只求集众智,定初步应对之策。”
青衣老者率先开口:“西天魔帝依仗六极始祖残念维系神格,若断其与地脉共鸣,实力必损三成。关键在于切断他汲取昆仑龙脉之力的通道。”
白衣女子接道:“但此举需同时开启三处封印祭坛,且必须在月蚀之时进行,否则反噬极强,足以毁掉施术者神魂。”
“我可以引路。”精卫仙子说,“我在北海曾见过其中一处祭坛遗址,埋在冰渊之下,刻有万兽图腾。”
那手持铜铃之人则提出:“目前魔域耳目遍布边境,任何大规模行动都会被察觉。不如先派小队潜入,布设反侦法阵,扰乱其监视之眼。”
争论渐起。
有人主张先救王母,认为她是维系三界气运的核心,一旦彻底陨落,天地秩序将陷入混乱;有人坚持应先毁魔帝根基,否则即便救出王母,也难保不再遭袭。
太白金星静静听着,逐一记录。他并不打断,也不强行统一意见。等到众人言尽,才缓缓合上天机册。
“今日所议,暂不决断。”他说,“但我们已不再是孤军。诸位肯来,便是信了这份苍生之重。”
他抬头望向云台之外。晨雾正在消散,远处山脉轮廓清晰可见。那里有昆仑的影子,也有战火燃烧过的痕迹。
“接下来,会有更多人赶来。”他说,“元始天尊座下弟子已在路上,北极三圣也派出了使者。我们不必急于一时。”
精卫仙子走到栏边,手指轻抚石雕龙首。那龙目空洞,却仍昂首向天,仿佛即便失明,也要面向光明。
“你说,”她忽然问,“等这一切结束之后,天上还能不能再有安宁的日子?”
太白金星没有回答。
他知道,有些问题,答案不在言语里,而在未来的血与火中。
这时,天边再次泛起微光。
一道银线自东方疾驰而来,速度快得几乎撕裂云层。那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柄剑——通体冰晶铸造,剑身缠绕着细密符文,飞行轨迹划出古老阵图,每经过一处,空气便凝结出一朵霜花。
剑停在云台上空,缓缓落下。
一名素衣女子从中走出,眉心嵌着一枚月牙形印记,肌肤近乎透明,仿佛由寒夜凝成。她看了一眼众人,声音清冷如泉击石:
“我带来了东华帝君的答复。”
她顿了一下,目光落在太白金星脸上。
“他说,昆仑不该由别人来守护。”
随即,她抬起右手,掌心浮现出一枚冰晶信笺,轻轻一展——
“他说,这一次,他自己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