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邹謇的小面馆”里,游江师傅正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已经光可鉴人的柜台。
他今天心情似乎不错,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曲子,仔细听来,竟是昆曲《牡丹亭》的片段。
朱君君就是在这时推门进来的。
他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深灰色西装,与这烟火气十足的街巷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却又奇异地融合在了面馆的书卷气息里。
“游江,来二两小面,多点青,少海椒。”
朱君君在靠墙的位置坐下,那是他近来固定的座位。
正好能透过面馆的玻璃门,瞥见斜对面39中烧烤店里那个忙碌的身影。
游江抬眼看了看他,没说话,转身进了厨房。
不一会儿,一碗热气腾腾的小面端了上来。红油鲜亮,葱花翠绿,香气扑鼻却又不显霸道。
“游江这碗面,每次吃都有新感受。”朱君君掰开一次性筷子,语气平淡却真诚。
游江在他对面坐下,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个紫砂小壶。
慢悠悠地啜了一口:“朱老板天天来,不只是为了一碗面吧?”
朱君君吃面的动作顿了顿,抬眼看向对面。
晨光中,封丽平正费力地将新鲜食材从店里搬出来,准备理菜。
额前的碎发下已冒出粒粒汗珠,使得头发贴在光洁的额头上。舌头卷了卷滴下的汗珠,这一动作为自己添了几分俏皮。
动作干脆利落,麻麻溜溜。
游江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了然地笑了笑:“原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朱君君收回目光,继续吃面,不语。
“这姑娘不错。”游江忽然说道,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
“踏实,能干,不像现在有些小姑娘,整天想着一步登天。”
朱君君放下筷子,抽了张纸巾擦擦嘴:“游江同志你好像很了解?”
“我这面馆虽小,却是观察众生的好地方。”游江得意地捋了捋并不存在的胡须。
“她来过几次,每次都是一碗清汤面,不要辣不要油,说是吃多了烧烤,偶尔清清肠胃。说话客气,付款利索,从不抱怨等待时间长。”
朱君君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随即又隐去:“游师傅观察得仔细。”
“不过嘛……”游江突然压低了声音,身体前倾。
“追姑娘光靠暗中帮忙可不行。你这一套‘商业生态’打造得再好,正主不知道,岂不是锦衣夜行——做无用功!”
朱君君的眼神骤然锐利起来:“游江,你怎么知道?”
游江哈哈大笑,手指转了转那只紫砂小壶:“朱老板,我游江虽然只是个卖面的,但不是个傻子。你这又是火锅又是KTV的,赔本赚吆喝,最后人流都往那烧烤店去,明眼人一看就知有蹊跷。再加上你天天在我这儿‘蹲点’,目的,不要不要的明显。”
他顿了顿,眨眨眼:“怎么样,需要个军师不?别看我现在也是单身汉,在当年也是情场一把好手,追我的姑娘从磁器口排到解放碑。”
朱君君审视地看着他,许久,嘴角微微上扬:“游师傅有什么高见?”
游江顿时来了精神,搬着椅子凑近些:“首先,你这策略得调整。暗中帮忙可以,但也得让她知道是你做的。不然你就是替他人做嫁衣裳,明白不?”
朱君君皱眉:“太过刻意,恐怕会适得其反。”
“非也,非也!小伙子,我来教你嘛。”游江摇头晃脑,活像个说书先生。
“要讲究方法策略。我问你,你知道她最喜欢什么?最讨厌什么?生日哪天?爱吃什么口味?有没有什么一直想要但没舍得买的东西?”
一连串问题把朱君君问住了。
他确实派人调查过封丽平的背景,夫妻感情不和,遇上渣男。
独自经营烧烤摊,前夫是个不负责任的酒鬼,如今已不知去向。但那些细腻的喜好和细节,他却一无所知。
游江看他的表情,得意地笑了:“看吧,准备工作不足。这样,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你的首席爱情军师。保证帮你抱得美人归!”
朱君君难得地轻笑出声:“那就有劳游师傅了。不过……”他顿了顿:“我有我的方式,不过,不希望太过张扬。”
游江一拍大腿:“明白!低调奢华有内涵嘛!放心,我游江出手,还不是猫捉老鼠——拿手好戏。”
就这样,“追妞二人组”在渝城一个平淡的清晨,于一碗小面的热气中悄然成立。
游江的第一计,叫做“投其所好”。
据他多方打探,其实就是去烧烤店吃了两次串,旁敲侧击地聊了聊,封丽平最近正为一件事情发愁:她招牌上的“39中烧烤”四个字,经过常年风吹日晒,已经有些褪色剥落,她想换个新招牌,却一直找不到满意的书法作品。
“机会啊!”游江得知后,激动地一拍大腿,差点打翻了他的宝贝茶壶。
“朱老板,你不是收藏了不少名家字画吗?随便拿出一幅来,不就是现成的招牌?”
朱君君皱眉:“那些字画太过贵重,反而显得刻意。再说,风格也未必合适。”
游江眨巴眨巴眼睛:“那你写一个?”
朱君君愣了一下:“我?”
“对啊!”游江越说越兴奋,“你看你啊,企业家,文化人,写个字总比一般人强吧?这多显诚意啊!”
朱君君沉吟片刻,居然没有反对。
第二天一早,游江就兴冲冲地抱着一卷宣纸来到了“39中烧烤”。
正值午后闲暇时分,封丽平正坐在店里串肉串,看到游江进来,忙起身相迎。
“游江师傅,今天怎么得空来了?吃点什么?”她擦擦手,笑着问道。
游江神秘兮兮地摇摇头,将那卷宣纸在桌上铺开:“封老板,你看这个怎么样?”
宣纸上,“39中烧烤”四个大字苍劲有力,笔势洒脱中带着几分不羁,明显是练家子所写。
封丽平惊讶地睁大眼睛:“这字真好!游师傅你写的?”
游江摆摆手,按照事先编好的说辞:“我哪能写这么好啊!这是一个朋友写的,听说你要换招牌,主动献丑。怎么样,还入得了眼?”
封丽平仔细看着那几个字,越看越喜欢:“何止入眼,这字写得真有气势!不过……”
她犹豫了一下,“这得不少钱吧?我可能付不起太高的。”
游江立刻打断她:“谈什么钱!我那朋友说了,纯粹是友情赞助,分文不取!你就放心用吧!”
封丽平还是有些过意不去:“这怎么好意思...”
“哎呀,你就别推辞了!”游江一副你再推辞就是看不起我的表情。
“这样,以后我去你那儿吃烧烤,多给我打个折就行了!”
封丽平终于笑了:“那肯定的!谢谢游师傅,也替我谢谢您那位朋友!”
游江得意地捋了捋几根胡须,哼着小曲儿回了面馆。
他不知道的是,此刻对面公寓楼里,朱君君正站在窗前,手里拿着望远镜,将刚才的一幕尽收眼底。
看到封丽平脸上露出笑容,他不自觉地也扬起了嘴角。
游江的第二计,叫做“苦肉计”。
根据他的观察,封丽平这种独立惯了的女性,最看不得别人示弱。一旦表现出需要帮助的样子,很容易激起她的同情心。
“朱老板,你这几天找个由头,去她店里坐坐,表现得疲惫一点,失落一点,最好能让她主动关心你。”游江如是传授经验。
朱君君将信将疑,但还是照做了。
这天晚上,烧烤店人不多时,朱君君走进了“39中烧烤”。
他特意穿了一身休闲装,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疲惫。
封丽平正低头算账,见他进来,有些惊讶:“朱先生?今天怎么得空来了?”
她记得这位气质不凡的客人,前些日子来过几次,话不多,但总是很礼貌。
朱君君按照游江教的,叹了口气:“刚忙完一个项目,有点累,路过这里,闻着香就进来了。”
封丽平连忙引他坐下:“那正好,吃点东西放松放松。今天刚进了新鲜的羊腰子,给您烤两串补补?”
朱君君点点头:“麻烦你了。”
等待的间隙,朱君君按照计划,揉着太阳穴,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封丽平果然注意到了,关切地问:“朱先生看起来挺累的,工作再忙也要注意休息啊。”
时机正好!朱君君内心给自己打气,然后按照游江教的说辞开口:“是啊,最近这个项目确实棘手。”话没说完,他却突然卡壳了。游江编的那套“公司困境”的说辞,他实在说不出口。
封丽平疑惑地看着他:“项目?”
朱君君急中生智,改口道:“没什么,就是些生意上的小事。”他顿了顿,忽然想起游江的叮嘱要真诚,于是补充道:“其实是因为最近睡眠不好,老是做梦。”
封丽平来了兴趣:“什么梦啊?”
朱君君看着封丽平好奇的眼神,突然灵光一闪,决定半真半假地说:“梦见,梦见我在追一只很美丽的蝴蝶,飞过江,飞过山,却总是差一点就能追上。”
封丽平听得入神:“然后呢?”
“然后我就醒了。”朱君君苦笑一下。
“可能就像人们说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
封丽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正要说什么,却被突然进来的客人打断了。
她只好起身去招呼,临走前对朱君君笑笑:“朱先生先坐会儿,烤串马上好。”
朱君君看着她的背影,暗自松了口气,又有些遗憾没能继续这个话题。
他不知道的是,封丽平转身时,
脸上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她想起前几天老陈来吃串时,神秘兮兮地说对面那些店铺都是一个“大老板”开的,目的就是为了带动这条街的人气。
老陈还挤眉弄眼地说,那个大老板好像“对某个人有点意思”。
封丽平当时没往心里去,只觉得老陈又在胡说八道。但现在看来,或许不全都是空穴来风?
游江的第三计,堪称“神来之笔”,也十分符合他跳脱的性子。
那是一个周末的傍晚,封丽平正在店里忙碌,突然听到对面传来一阵喧哗。
她抬头望去,只见“作家邹謇的小面馆”门口围了一群人,指指点点地不知在讨论什么。
出于好奇,她也走过去看了看。这一看,差点笑出声来。
面馆的玻璃窗上,贴着一张大大的海报,上面印着游江一本正经的照片,旁边是一行醒目的大字:“特邀情感专家游大师坐镇,免费解答恋爱疑难杂症!”
封丽平哭笑不得,推开面馆门走进去。
游江正坐在柜台后,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面前还真有几个年轻人围着问问题。
“游师傅,您这是唱的哪出啊?”封丽平无奈地问道。
游江见是她,顿时眼睛一亮:“封老板来得正好!来来来,帮我参谋参谋。这位小伙子问我,怎么追一个像你这样独立自主的女性?”
封丽平顿时闹了个大红脸,店里的顾客们也哄笑起来。
她瞪了游江一眼:“游师傅!您就别拿我开玩笑了!”
游江却一脸正经:“这怎么是开玩笑呢!我是认真在做市场调研。”
他话没说完,突然瞥见朱君君正站在门口,脸色似乎不太好看。
游江心里一咯噔,知道这出戏可能演过头了。
他赶紧打哈哈圆场:“哎呀,开个玩笑开个玩笑!大家别当真啊!今天每桌送一碟卤花生!”
人群这才嘻嘻哈哈地散开。朱君君走进来,面无表情地看了游江一眼,后者赶紧低头假装整理柜台。
封丽平看着这两人,忽然明白了什么。
她走到朱君君面前,轻声说:“朱先生,能借一步说话吗?”
朱君君有些意外,但还是跟着她走到了店外僻静处。
封丽平看着眼前这个一向沉稳的男人此刻略显局促的样子,忍不住笑了:“朱先生,游师傅的这些.创意,是您支持的吗?”
朱君君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能保持沉默。
封丽平继续道:“我很感谢您的好意,招牌的事情,还有其他的帮助。但是,”
她顿了顿,语气认真起来:“我现在只想好好经营这个小店,没有心思考虑别的。您明白吗?”
朱君君看着她清澈的眼睛,忽然间所有事先准备好的说辞都忘得一干二净。他只能点点头:“我明白。”
“那就好。”封丽平笑了笑,“以后还是欢迎常来吃串,但别再费这些心思了,好吗?”
朱君君再次点头,看着封丽平转身回到自己的小店,继续忙碌起来。
那一刻,他清楚地意识到:游江的这些花招,在封丽平这里根本行不通。
当晚,朱君君和游江在面馆里相对而坐,气氛有些沉闷。
“失败了?”游江小心翼翼地问道。
朱君君瞥了他一眼:“你说呢?”
游江挠挠头:“不应该啊,我这招‘引人注目’可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朱君君打断他:“游师傅,你的心意我领了。但我想,或许不该用这些手段。”他望向对面烧烤店里忙碌的身影,“她不是那种会被小把戏打动的人。”
游江若有所悟地点点头:“也是.,那咱们换个方法整?”
朱君君却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西装:“不必了。顺其自然吧。”说完,他转身走向门口。
游江急忙叫住他:“那,追妞二人组解散了?”
朱君君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说:“面馆的租金,下个月减半。”说罢推门离去。
游江愣在原地,半晌。
忽然笑了起来,自言自语道:“这小子,还挺有意思。”他拿起那只紫砂小壶,对着壶嘴抿了一口,“看来得从长计议喽!”
而此时的对面的烧烤店里,封丽平正一边烤着串,一边不经意地望向对面那间已经打烊的面馆。
想起这几天发生的种种,她不由得摇头笑了笑。
那个朱老板,看起来那么精明的一个人,怎么会想出这么拙劣的追求方式?
但不知为何,她心里并没有感到厌烦,反而觉得有些...有趣?
夜色渐深,渝城的雾气再次弥漫开来,裹挟着人间烟火的气息,温柔地笼罩着这条越来越热闹的街巷。
封丽平哼着不知名的小调,将又一盘烤好的肉串端给了客人。
炭火映红了她的脸庞,也照亮了她眼中闪烁的、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笑意。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朱君君确实收敛了许多。
他仍然会每天来游江的面馆吃面,偶尔也会去封丽平的烧烤店坐坐,但不再有什么特别的举动,只是像个普通熟客一样点头致意,简单交谈。
然而游江却没有放弃他的“军师”职责。
经过深刻反思,他决定改变策略,不再搞那些花里胡哨的噱头,而是要从细节入手,潜移默化。
于是第四计,“润物细无声”地悄然展开。
游江注意到封丽平每天开门很早,却往往顾不上吃早饭。
于是他开始每天多做一份早餐—,有时是一碗热气腾腾的小面,有时是几个刚蒸好的包子,有时是熬得糯软香甜的粥。
每次他都会让学徒送到对面,说是“今天做多了,帮忙消化一下”,或者“新开发的菜品,帮忙尝尝给点意见”。
封丽平推辞了几次,但游江总能找到各种理由让她接受。久而久之,她也习惯了这份每日不变的关怀,甚至会在忙碌的早晨期待今天会收到什么样的早餐。
她不知道的是,这些早餐的大部分“创意”和费用,都来自那位沉默的朱老板。
朱君君虽然明面上不再参与游江的“追妞计划”,却暗中支持着这一切。
他不仅减免了游江的面馆租金,还特意聘请了一位营养师,为游江提供的早餐菜单提供建议。
“朱老板,你这可是下了血本啊。”
游江看着营养师开出的菜单,啧啧称奇:“追姑娘追到这份上,也是少见。”
朱君君只是淡淡一笑:“既然要做,就做到最好。”
游江摇摇头,又点点头:“成!有你这句话,我老游就是拼了这把老骨头,也得帮你把这事办成了!”
于是每天的早餐越发精致起来,不仅味道可口,还兼顾了营养均衡。
封丽平的气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好,她自己都感到惊讶,还以为是生意好转后心情舒畅的缘故。
只有老陈看在眼里,明镜似的。有次他去蹭早餐,看着那份精心准备的餐盒,酸溜溜地对封丽平说:“老板娘,你这待遇可比我们强多了。
我看啊,这绝对不是游老板‘多做了一份’这么简单。”
封丽平笑笑没接话,心里却像明镜一样。她不是不懂,只是还没有准备好接受。
又一个清晨,封丽平收到了一份特别的早餐,一碗长寿面,旁边还放着两个红鸡蛋。
她这才想起,今天是自己的生日。连她自己都差点忘了,却有人替她记得。
她抬起头,望向对面刚刚开门的面馆。
游江正在门口舒展身体,感受到她的目光,笑呵呵地挥了挥手。
而更远处,一辆黑色的轿车缓缓驶离街角,消失在了渝城的晨雾中。
封丽平站在店门口,捧着那碗热气腾腾的长寿面,许久没有动弹。
江雾润湿了她的睫毛,也柔软了她一直紧绷的心防。
这条老街正在苏醒,人声渐起,烟火重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