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城商会大厦顶层的办公室,冷气开得足。
玻璃幕墙外是规整繁华的都市天际线,一丝不苟,如同他手下那些条款严密的亿级合同。
可鼻尖,总恍惚萦绕着一股粗粝奔放的炭火焦香。
眼前,也时不时闪过那双浸着汗意、沉静却拒人千里的眸子。
程煜立在办公桌前,低声汇报完几桩跨国贸易的进展。
话音落下后,室内只剩中央空调低沉的嗡鸣。
他觑了一眼老板,只见朱君君指间一枚纯金定制打火机开合,咔嗒作响,目光却投向窗外,没有焦点。
“君少,”程煜斟酌开口,“老先生那边又递了话过来。今晚七点,雍雅阁,给您约了刘主任。”
“哪个刘主任?”朱君君声音冷淡,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沓。回梁城这几日,此类安排已不是头一遭,他烦不胜烦。
“市一院新晋的胸外科副主任,刘叮主任。年轻有为,医术精湛,是院长跟前的红人。”
程煜答得谨慎:“老先生说,刘主任家世清白,人品端方,与您甚是相配。”
朱君君嗤笑一声,指尖打火机“啪”地一声扣在沉香木桌面上。“端方?相配?老头子是不是还要给我找个菩萨供起来?”
程煜垂首,不敢接话。
朱君君挥挥手,一股莫名的躁意盘桓心头。
渝城那个烟火缭绕的角落和眼前这冰冷规整的世界撕裂着他。“行了,知道了。”
雍雅阁。
梁城顶尖的餐厅,私密性极佳,灯光永远调至最适宜暧昧与审视的亮度。
银质餐具折射着柔软的光,空气里流淌着昂贵香氛与食物精致的气息。
朱君君到得准时,他一向厌恶浪费时间。
侍者引他至预留的靠窗位。刚落座,一道身影便准时出现在入口光影处。
来人穿着一身利落的烟灰色西装套裙,剪裁极佳,衬得身段高挑玲珑。
未施浓妆,眉眼清晰锐利,一头长发挽成一丝不苟的发髻,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段白皙的脖颈。
步履生风,高跟鞋踩在柔软地毯上,几乎听不见声响,却自带一股不容忽视的气场。
那是一种长期发号施令、掌控局面形成的自信与压迫感。
侍者显然认得她,躬身引路,姿态比方才更为恭敬。
朱君君抬眼望去,四目相对瞬间,两人皆是一愣。
时间仿佛被猛地拽回十几年前梁城附小的操场上。
“朱君君?!”
“刘叮当?!”
两个名字,几乎是同时从对方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十足的惊诧和一丝难以磨灭的嫌恶。
朱君君,不,那时他还叫朱君君,是梁城附小无人敢惹的小霸王。
而刘叮当,则是少数敢撩他虎须的“悍匪”。
一次午后活动,为争一个彩色小皮球,两人从争吵到推搡,最后竟滚在地上大打出手。
朱君君揪散了刘叮当的小辫子,刘叮当则在朱君君手臂上留下了一排清晰的牙印,疼得他呲牙咧嘴,场面一度十分混乱。
如今,当年那个凶悍的“刘叮当”出落得人模人样。而“朱君君”也早已成了威震一方的朱君君。
刘叮,现在的刘叮,率先恢复镇定。
她走到桌前,落落大方地坐下,嘴角牵起一个职业化的、看不出情绪的弧度:“好久不见,朱君君?现在该这么称呼了?”
朱君君下颌线绷紧了一瞬,随即松弛下来,恢复那副惯常的、睥睨一切的淡漠:“刘主任?坐。”
气氛瞬间尴尬到凝固。侍者递上菜单,两人各执一本,目光落在昂贵烫金的菜名上,心思却早已飞远。
“没想到,”刘叮合上菜单,声音平静无波,带着一种医生特有的冷静:“堂堂梁城朱少,也需要出来相亲。”
朱君君挑眉,反唇相讥:“我也没想到,刘大医生日理万机,还有空来应付这种场面。”
“家里老爷子是朱老先生的老部下,盛情难却。”
刘叮端起水杯,抿了一口:“看来朱少也是……身不由己?”
“彼此彼此。”
对话再次陷入僵局。朱君君打量着对面女人。
不得不承认,时光对她手下留情,甚至精雕细琢。
褪去了儿时的野性和婴儿肥,面部线条清晰利落,眼神锐利如手术刀,仿佛能剖开一切伪装。
那身西装套裙,确实比白大褂更显风情。
刘叮也在看他。
当年那个嚣张跋扈的小子,如今气场更盛,西装革履也裹不住一身迫人的锋芒。
只是那眉眼间的倨傲和欠揍,倒是一点没变。
“刘主任平时很忙?”朱君君公式化地发问,试图找回一点相亲该有的节奏。
“还行。”刘叮答得敷衍,“刚切完一个巨型肉瘤,长24厘米,直径约18厘米,形如冬瓜。术后总得看着点。”
侍者上来前菜。精致的摆盘,份量袖珍。
两人默默吃着,刀叉碰触骨瓷盘的声音清晰可闻。
“还记得小时候那个皮球吗?”朱君君忽然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
刘叮动作一顿,抬眼看他:“怎么?朱少还想秋后算账?”
“那倒不是。”朱君君扯了下嘴角,“就是好奇,刘医生现在抢东西还上牙吗?”
刘叮放下叉子,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角,动作优雅,说出的话却带刺:“那得看对方值不值得我动牙。朱少这样的,或许值得我动用手术刀。”
火药味无声弥漫。
恰在此时,刘叮放在桌面的手机屏幕亮起,一条信息弹出:
刘主任,3床患者病情突发,血氧饱和度持续下降!
刘叮面色骤变,方才那点针锋相对的闲情瞬间消失无踪,她豁然起身:“抱歉,医院紧急情况,我得马上回去!”
她动作极快,拿起手包,看向朱君君,语气快速而专业,不容置疑:“这顿我请了。算是替小时候那一口赔罪。回头联系!”
话音未落,人已像一阵风般卷了出去,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急促而坚定,消失在餐厅转角。
朱君君独自一人对着两份几乎没动的前菜,空气中还残留着她身上一丝淡淡的消毒水味和某种冷冽的香水尾调。
他靠在椅背上,指尖无意识地敲着桌面。
这相亲,比他预想的,有趣那么一点。他摸出手机,给程煜发了条信息:
查一下市一院胸外科刘叮主任的全部资料,尤其是,她小时候在梁城附小的记录。
嘴角,勾起一抹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兴味。
市一院手术层。
灯光惨白,空气冰冷,弥漫着消毒水和某种金属的气息。
监护仪规律地滴答作响,呼吸机一起一伏,营造出一种关乎生死的、紧张而有序的节奏。
刘叮换上了洗手衣,外面罩着深绿色无菌手术袍,口罩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沉静如水的眼睛。
此刻,这双眼睛正全神贯注地盯着腔镜显示屏,手指精准地操控着细长的器械。
“吸引器。”
“电刀,低功率。”
“注意避开膈神经。”
她的声音透过口罩传出。
冷静,清晰,不带丝毫情绪起伏,仿佛不是在剥离一个紧贴重要脏器的巨大肿瘤,而是在完成一件精密的艺术品。
无影灯下,她的身影被拉得修长,每一个动作都干净利落,带着一种绝对的掌控感。
这里是她的王国,她是这里毋庸置疑的主宰。
汗水逐渐浸湿她额前的发丝,贴在水蓝色的手术帽上,一旁的器械护士立刻上前为她轻轻蘸干。
“刘主任。”一旁的一助低声提醒,“粘连比预想的要紧,特别是下极和膈肌之间。”
刘叮眼神未动,手下操作更缓更稳:“知道。钝性分离加锐性剥离交替进行。慌什么?天塌不下来。”
她的镇定感染了手术台上的每一个人。
时间在寂静而专注的操作中流逝。
终于,那个“形如冬瓜”的巨大肉瘤被完整游离,放入标本袋,顺利取出。
“生理盐水冲洗,彻底止血。”刘叮稍稍放松了肩颈,声音里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注意看有无活动性出血点。”
“刘主任,厉害!”一助由衷赞叹。
刘叮没接话,只是仔细检查着术野,确认无误后,才道:“关腹吧。缝皮漂亮点,王大爷爱美。”
她率先走下手术台,褪去手套,扔进医疗废物桶,露出一双修长却略显苍白的手,指节处因长时间用力而微微发红。
她走到墙边,靠着墙,微微仰头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高强度专注后的虚脱感缓缓袭来。
但这休息短暂得奢侈。口袋里的手机又开始震动。她掏出一看,是科室电话。
“说。”
“刘主任,ICU的胡大爷,撤机后又有些躁动,排痰无力,血氧有点波动。”
“知道了。我马上过去。”
她睁开眼,眸中倦意瞬间被锐利取代。洗了把脸,重新扎了下头发,她又变回那个雷厉风行的刘主任。
ICU里,灯光永远昏暗,各种仪器的声音交织成生命挣扎的交响曲。
胡大爷插着管,眼神惊恐,每一次呼吸都显得艰难而抗拒。
刘叮走近,没有先看监护仪数据,而是俯身,用温水毛巾轻轻擦去老人额头的汗水。
声音压低,带着一种神奇的安抚力量:“老爷子,管子是不舒服,咱们再坚持一下,一起努力,很快就能拔掉了,相信我。”
那一刻,老人紧绷的身体似乎松弛了一丝,紧攥着床单的手指也稍稍松开。
她仔细查看了各项参数,调整了氧疗方案,又亲自指导护士如何为老人有效拍背排痰。
“温暖,是一种看不见的药。”她一直相信这点。
等到胡大爷情况暂时稳定,窗外已是华灯初上。
她回到办公室,瘫坐在椅子上,感觉每一根骨头都在叫嚣。桌角放着一个冷掉的盒饭。
她掰开一次性筷子,机械地往嘴里扒拉着米饭。
手机屏幕亮起,是母亲发来的微信:叮叮,和朱家公子见面怎么样?人家条件那么好,你可别再犯倔脾气。
刘叮看着那条信息,愣了一会儿神。
朱君君。那个名字早已尘封在童年模糊的记忆里,只剩下一个嚣张跋扈的模糊影子和手臂上那排早已消失的牙印。
今天再见,他变了,也没变。依旧倨傲,目中无人,但那种掌控一切的强大气场,和那双眼睛里偶尔闪过的、难以捉摸的光,竟让她心跳漏了一拍。
她甩甩头,试图驱散这荒谬的念头。
那是朱君君,梁城朱少,和她根本是两个世界的人。
他身边应该环绕着名媛淑女,而不是她这样一个整天泡在医院,满身消毒水味,跟肿瘤和死亡打交道的“男人婆”。
可是,他提起那个皮球时的神情,那略带挑衅的语气。
她烦躁地扒完最后一口饭,把饭盒扔进垃圾桶。
拿起手机,手指在屏幕上悬空了半晌,最终却点开了通讯录里那个刚刚被程煜发来的、属于朱君君的私人号码。
删掉?还是!
朱君君接到电话时,正在梁城最顶级的私人俱乐部里,百无聊赖地看着几个朋友打桌球。
彩球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雪茄的烟雾袅袅升腾,他却有些心不在焉。
手机屏幕上跳出一个陌生号码,他本欲直接挂断,鬼使神差地却按了接听。
“喂?”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女声,干脆,直接,甚至带着点不耐烦,背景音里似乎还有隐约的仪器滴答声和急促的脚步声。
“哪位?”
“我,刘叮。”对方似乎正在走路,气息微促,“刚下手术。白天的事,抱歉,情况紧急。”
朱君君挑眉,走到窗边,示意旁边噤声。“刘主任日理万机,还能想起我这号人物?”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秒,随即传来一声极轻的、几乎被忽略的哼笑:“朱少的‘丰功伟绩’,想忘记有点难。主要是跟你确认一下,餐厅的钱我让助理转过去了,你看收到没。”
他简直要气笑,“刘叮当,你觉得我缺那顿饭钱?”
“我不喜欢欠人情。”刘叮语气强硬,“尤其是你的。”
“那你小时候咬我那口怎么算?”朱君君几乎是脱口而出,说完自己都愣了一下。
电话那头也沉默了,只有轻微的电流声和远处模糊的广播声。
良久,刘叮的声音才再次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别扭和强装的镇定?
“朱君君,你幼不幼稚?陈年烂谷子的事还提?”
“是你先跟我划清界限算饭钱的。”
“那是两码事!”
“怎么两码事?都是你欠我的。”
电话两端同时安静下来。一种奇怪的、带着硝烟味的张力通过电波无声传递。
“咳,”刘叮率先打破沉默,声音恢复了些许冷静,“行了,钱你爱收不收。我还有个会诊,挂了。”
“等等。”朱君君忽然开口。
“朱少还有何指教?”
“你明天,”朱君君看着窗外梁城的璀璨夜景,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几点下班?”
刘叮显然没料到这个问题,顿了一下:“干嘛?”
“还债。”朱君君说得理所当然,“刘主任不会以为,一顿饭就能把咬人的债也一笔勾销吧?”
“朱君君你无赖吧!”刘叮的声音瞬间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恼怒,“你难道还想咬回来?!”
“看你表现。”朱君君语气淡漠,眼底却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
“明天下午五点,市一院门口等着。敢放鸽子,刘叮当,我就去你们医院大厅拉横幅,控诉你小时候的恶行。”
“你!”刘叮气结,似乎想骂人,但又硬生生忍住,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五点一刻!手术顺利的话!”
说完,不等朱君君回应,啪地一声挂断了电话。
忙音传来。朱君君缓缓放下手机,看着窗外。玻璃上映出他此刻的表情,一种混合着讶异、兴味和某种近乎期待的神情。
他转身,无视朋友们好奇的目光,拿起外套朝外走去。
“波少,哪儿去?”
“约了人。”他头也不回,声音里透着一丝难得的轻快,“讨债。”
城市另一端,市一院空旷的走廊上,刘叮看着暗下去的手机屏幕,胸口微微起伏。
她居然就这么答应了?
疯了,真是疯了。
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竟然有点发烫。
“朱君君!”她低声念出那个久违的名字,无奈地摇了摇头,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微微向上扬起了一个极小的弧度。
一场始于尴尬和对抗的相亲,似乎正朝着一个谁也未曾预料的方向,脱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