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陈子壮话锋一转,声音里带着沉痛:“可这条命脉上早已弊病丛生,积重难返。漕船所过之处,各种苛捐杂税多如牛毛;损耗之大,让人瞠目结舌;沿途小吏层层盘剥,如同附骨之疽。这些沉重的负担,最终都转嫁到了运粮的兵丁和沿河百姓身上。百姓苦不堪言,难以活命,这哪里是‘互通有无’,分明是在榨取民脂民膏啊!”
这时,庭院中一位穿着半旧绸衫、面带风霜之色的中年士子猛地站起身,拱手朗声道:“先生明察!漕运虽然弊病不少,但这是维系南北、保卫京师的祖宗定下的法度,若不用这运河,万里之遥,南方的粮食怎么能运到北方?这是国家的根本,就算有些毛病,也该慢慢设法改进,怎能因噎废食,轻易否定它呢?”
他的质疑代表了不少读书人的想法,讲堂里顿时响起一片低低的附和声。
陈子壮面色平静,微微点头:“这个问题确实关键。祖宗定下的法度,自然有其道理。但我们今天指出它的弊病,不是为了废除漕运,恰恰是为了让漕运畅通!”
他再次指向地图:“诸位请看!我大明‘生财养民’的根本在哪里?在江南,在湖广,在东南!而这些财富要供养的京城百官、边防将士在哪里?在北方!这财富的流通,就依赖漕河。可如今的漕运弊政,层层盘剥,就像巨蟒缠身!南方百姓辛苦耕种纺织得来的成果,大半都消耗在这些盘剥和杂费里,‘生财’的能力被赋税压榨,已经快要枯竭,而运到北方的漕粮,十成里能剩下五成就算万幸,这根本不是对百姓‘致良知’,这是在阻碍财富流通,让南北双方都受害!”
陈子壮感叹道:“我之所以痛陈这些弊病,正是为了求得让这财富‘畅通’。怎么畅通?削减杂费、淘汰冗员、清除积弊、严格法纪,让南方的粮食能够顺利北运,让南方‘生财’的能力得到休养喘息,让北方的需求得到保障。只有这样,南北的‘财力’才能互相接济,血脉才能畅通。这不是要废除祖制,而是要兴利除弊,让祖宗的法度焕发新的生机!”
陈子壮的目光从运河移开,扫过地图上星罗棋布的各省疆域。
“再看我大明辽阔的疆土。”他的语气变得凝重,“江南富甲天下,盛产丝绸、茶叶、盐利;湖广是天下粮仓,稻米充盈;福建、广东面朝大海,商贾云集,海外贸易日益兴盛。各地‘生财养民’的能力,天赋条件各不相同,本该互通有无,共同繁荣。”
他话锋突然一转:“然而,省与省之间,壁垒森严,各地为了保住本地的利益,设立无数税卡,如同荆棘堵塞了道路。一船广东的生铁想运到福建、浙江,要经过重重关卡;一担福建的茶叶想卖到江西,也被层层税赋所困。商旅们望而却步,货物难以流通!”
前排的陈邦彦眉头紧锁,他之前参与过商会采购棉花的茶会,对这方面还算有所了解。
这时,一个坐在庭院靠前位置的年轻学子忍不住问道:“先生,地方上设卡收税,也是为了筹集经费,供养军队、安定百姓、充实府库。如果让商货毫无阻碍,畅通无阻,岂不是便宜了那些唯利是图的奸商,反而损害了地方的根本?”
陈子壮看向那青年,没有直接反驳,而是沉声道:“地方上需要财政开支,确有它的道理。但是,凡事过度就不好了。税卡林立,盘剥太甚,已经不再是‘取之有道’,简直是在竭泽而渔。这种行为,窒息了‘生财养民’能力的流通。好比人的身体,血脉不通,手脚怎么能暖和?货物不能顺畅流通,物品不能物尽其用,人们不能获得应有的利益,那‘万物一体之仁’又在哪里?这是失去了仁德和道义!”
他目光炯炯,扫视全场:“至于所谓‘便宜奸商’,那是地方官府监管不力、法纪不严造成的过错,怎么能归罪于通商带来的好处呢?现在的紧要任务,是制定合理的税收标准,统一衡量标准,严厉惩罚贪污不法之徒,让商货能够畅通无阻。只有这样,各省的‘生财’能力才能互相补充、共同繁荣,天下的财富才能像水往低处流一样,滋润万民。这不是损害地方,而是有利于整个天下!”
陈子壮的视线投向地图东边那漫长的海岸线,以及浩瀚的海洋。
“再把目光放到海外。”他再次叹息,“佛郎机人、红毛夷等西洋人,乘坐巨舰,远渡重洋,纷纷来到我们这里。他们带来的是什么?不只是些新奇精巧的玩意儿,更有那白银,像潮水一样滚滚涌入我大明!”
台下士子中,一些见识较广的,尤其是有亲友从事海外贸易的,脸上露出思索的神情。
“朝廷对于此事,缺乏管控,应对失策。”陈子壮语气沉重,“导致白银几乎成了我朝唯一的通行货币!田赋要折成白银缴纳,小民不得不把辛苦收获的粮食贱卖掉换银子上税;商人囤积白银,等着涨价,市面上白银时紧时松,物价随之剧烈波动,百姓生活日益艰难!”
此时,一位约莫三十岁、气质沉稳、显然有些阅历的士子站起身,拱手道:“先生请容学生说几句。学生认为,白银能在天下流通,方便交易,省去了以物易物的麻烦,这是大势所趋,不是人力能阻挡的。至于小民折银纳税的苦处,根源似乎在于吏治不清、小吏从中盘剥,而不是白银本身的过错吧?这东西不过是个交易的媒介而已。”
陈子壮微微点头,对这个观点表示了一定的认同:“这话确实有道理。白银本身,不过是一件物品,就像铜钱、布匹一样。‘心外无物’,但这件物品已经成为人心的寄托,牵动着各行各业的兴衰,关系重大,不能轻视疏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