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请皇上准允!”
“详定章程!”
“遣人都察!”
玉熙宫。
陈寿亦如正月十五当日,在这御前当着所有人的面,掷地有声,语气坚定。
上方。
嘉靖面色迟疑。
一如既往,依照嘉靖的秉性,总会是在臣子提议或者做一件事情的时候,去揣测该员的用意和意图。
可陈寿今天提的这件事,似乎并没有什么用意。
若说遣人都察,他陈寿自己是翰林院编修兼户科给事中,也不可能出京,更不会出京。
没有大错和特殊情况,就没有翰林院的官员会选择出京任职做事的。
见到陈寿再次重申奏请此事。
严世蕃几度低头看向坐在软凳上的严嵩。
严嵩则一直暗自思忖,察觉到儿子的目光后,侧目抬头看了他一眼。
严世蕃立马会意。
他当即便冲着陈寿说道:“胡宗宪和翁大宁他们因备倭一事,不便再兼他任。但浙江还有藩台衙门、臬台衙门,还有杭州织造局和市舶司。苏松那边也有两府知府,和苏州织造局的人。”
这是将问题向着更下层传递的意图。
严世蕃又继续说道:“更何况,杭州织造局和苏州织造局的总管太监,都是宫里头派出去的。本意便是替朝廷和宫里盯着下面的。”
又将宫里拎出来后。
严世蕃面上露出一抹笑意。
“陈编修忧心国事,我等早已知晓,但是今日所言,是否太过于杞人忧天了?”
严世蕃很聪明。
没有提浙江和苏松两府种桑养蚕、织造丝绸的事情。
而是着重去提监管的问题。
你陈寿可以旨意胡宗宪、翁大宁身兼数事会被牵扯精力,也可以怀疑地方官府的能力,但你总不能连宫里派出去的人也怀疑吧?
往大了说。
你就是在质疑皇帝!
嘉靖亦是不解的看向陈寿:“陈寿,为何如此担心此事?又意欲如何去做?”
看不懂猜不出陈寿的用意,嘉靖只好先主动询问了。
陈寿躬身颔首,低头之际,侧目回看了一眼身后的殿门外。
按照时间来算的话。
张居正那边也该准备好了的。
他当下开口解释道:“回奏陛下,臣之所以今日进谏,是因礼记所言,使臣生出防范于未然之心。”
“至于臣以为该如何做去。”
“臣以为,如今东南诸事繁芜,事涉各司衙门,其中牵扯诸多,若是当下刚做之时,不拟定详细章程,勘定约束,必然会导致之后因事生变,各司衙门相互掣肘扯皮。”
“因此臣认为,当下三年之期所需推行之事,应当详细拟定章程。如杭州、苏州织造局扩大规模一事,应严立每年应做之事。”
“如今岁杭州、苏州织造局,应各自增加三千张织机,增加一万织工,今年应产丝绸不下于三万匹。明年再增三千织机、一万织工,年产丝绸七万匹。再至最后一年,应增织机三千张,织工一万人,年产丝绸十万匹。”
“如此,则臣正月十五所进,苏州、杭州织造局三年产丝绸二十万匹,增织机两万张、织工六万名之事,皆有章程,各处只需按照规定于期限内完成,则三年之后朝廷必然能在两处织造局得年产二十万匹丝绸,得利三百万两。”
“再如浙江开垦山地种桑,苏松两府改棉为桑,依照先前阁部所议,似是两地应该共计种桑五十万亩,则浙江与苏松两府,各自为二十五万亩。”
“也当以三年为期,一岁一考,今年浙江、苏松两府,各开垦改种不下于八万亩桑苗,其后两年亦如此。”
没错。
陈寿当下所说的,其实就是考成法的具体执行办法。
但是和进谏奏请考成法不同的是。
在当日和张居正见面商议之后,两人都默契的认为,当下的大明朝绝无可能推行考成法。
既然不能强行推动考成法,整饬吏治,约束百官。
那么就只能先做前期的铺垫,借着东南种桑养蚕织绸的事情,来施行考成法的具体办法,为将来新朝的时候推动此事做准备。
毕竟朝政不是打打杀杀,事情也不可能一蹴而就。
就算是后世大名鼎鼎的一条鞭法,也是在张居正推行之前,就在地方上执行了许久。
陈寿继续沉声说道:“以上则是臣所思限期章程,而在操事的各部司衙门,臣以为亦当降谕明文限令,则功过于官吏。若织造局织机、织工当年不足数,所产丝绸不足数,则罪织造局之人。若浙江、苏松两府种桑亩数不足,则罪于浙江藩台衙门、苏松知府衙门等处。若三年之事,诸事皆如期完成,则以事论功。”
“如此,各司衙门、各处职责分明,功过清楚,谁做何事,谁担责任,一切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再有掣肘相互推诿搪塞,便可一切按章程裁夺勘定。”
而等到陈寿刚说完话。
严世蕃便是满脸的不乐意。
若是什么事情都提前限定好要求,那他还怎么上下其手,混淆视听?
严世蕃当即开口:“荒谬!东南之事,早已限期三年完成,职责功过也已定下,各付衙门。东南种桑养蚕织绸一事,牵扯甚大,数目众多,其中必然艰难无比,如何能仓促再加限制?如此一来,岂不是更要掣肘地方上的人?”
哪怕先前严世蕃刚附和着陈寿,被挤兑过的徐阶。
这时候也皱眉看向陈寿。
“东南之事,以三年期限而定,尚有腾挪周转余地,若是此刻横加限制,只怕地方上的官员为保前途,会行事激烈,一旦如此,恐怕反倒会导致地方生乱,激起民变。”
徐阶说完之后,又转头看向嘉靖:“皇上,臣以为此举不妥。”
在嘉靖面露犹豫之际。
陈寿当即佯装激动:“皇上,三年之期终有到时,若因差事便要顾忌地方官府行事激烈,限期与否,都会发生。而若如今限期定事,加以核查,却更能确保东南差事顺遂。”
“且,东南如今所行之事,乃是臣当日进谏而成。若臣明知有不妥之处,而不举,便是臣之过错。于朝廷而言,于百姓而言,臣躬请陛下准允!”
当陈寿话音落地之际。
不等严世蕃、徐阶两人开口。
殿外便有脚步声传来。
随后便是陈洪那激动的声音:“万岁爷!启禀万岁爷!”
因为当时被陈寿弹劾,而被降为司礼监随堂太监的陈洪,风一般的冲进了殿内。
他一个跪地滑铲,便从陈寿身后,一路滑到了御前。
“万岁爷!”
“翰林院修撰章世仁与户部主事等五人,联名上疏弹劾翰林院编修、户科给事中陈寿。”
“章世仁言,陈寿正月十五进谏献策,有邀名买直之嫌。其进诸事,未尝验证,无有详责,却以三年为期,分明有窃取圣恩之意,以三年之期稳固圣恩。”
说完之后。
陈洪回头带着冷笑,看向陈寿。
然而。
忽然间,陈洪却发现殿内的气氛似乎有些不对劲。
陈寿却是心中发笑。
这个翰林院修撰章世仁,南直隶池州府人,但他还有一个背景,嘉靖二十六年二甲十五名的进士。
张居正也是这一年高中进士的。
而之所以让人弹劾自己,除了进一步加强自己只能是嘉靖这位皇帝臣党的身份之外。
便是为了推动考成法的铺垫,能从今日开始。
同时,也是为了让自己在嘉靖面前有先见之明。
陈寿当即躬身抱拳:“陛下,臣所进东南之事,是臣彼时思虑不周,是臣之过也。臣奏请皇上准臣今日所请!”
说完之后。
陈寿又看向严嵩、严世蕃和徐阶、李本。
他高声道:“臣有思虑不周,方致不妥之处,今遭朝臣弹劾,是臣之过。但朝中官员尚能窥见疏漏,为何阁部不曾有察?为何臣今日进谏,以期而限东南有司官员,实为国事,阁部却屡屡阻拦!”
“是果真地方无虞,操事无纰漏。还是臣所进之事,有碍于谁?若出纰漏,则臣必要担责坐罪!”
此言一出。
徐阶下意识的嘴角抽抽了两下。
这一幕……
太熟悉了!
彷如就是正月十五那一日的重现!
他下意识的看向陈洪,回想着今日突然弹劾陈寿的翰林院修撰章世仁等人。
难道这些人也是陈寿准备好,用来对付自己的?
可皇帝能信吗?
徐阶如对面的严家父子一样,默默的抬头看向上方的皇帝。
嘉靖这时候也有些恍惚。
不论章世仁的弹劾,是不是陈寿安排的。
可陈寿最后那句话没有说错啊。
东南的事情,是陈寿一手推动的,若是出了问题,他怎么样都逃不了。
那他提出的建议,必然是为了确保东南之事无虞。
如果按照这个思路去想。
今天严世蕃和徐阶屡屡反驳阻拦陈寿的建议,是为了什么呢?
在已经心知结果的情况下,严世蕃、徐阶等人,果然听到上方的皇帝开了口。
“先见之明无过于陈卿。”
“翰林院修撰等人上疏弹劾,驳回不许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