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以为。”
“不可不防。”
忽来的春雨下,陈寿眉头锁紧。
几道惊雷在云层中炸响。
天空中的云层,更加的浓密阴沉。
也让玉熙宫殿外的气氛,变得更为凝重压抑起来。
吕芳不断的打量着皇帝的神色变化,心中有些担心。
和前些年相比,这两年因为国事愈发艰难,皇帝的心态其实已经有了很明显的变化。
尤其是皇帝开始格外关注自己的名声,时常会在清修之后,感叹着身后名的事情。
如果浙江真的因为种桑养蚕,而导致山林崩塌,若是再死些人。
纵然这都是为了大明的江山社稷,死一些人是在所难免的事情。
可若是明知可能会发生,却不加以干涉,而导致事情最终发生,便是罪过。
嘉靖在询问完,听到陈寿的再次回答之后,目光深邃的看了他一眼。
随后他便看向严嵩、徐阶等人。
“浙江开垦山地种桑养蚕,时下入春,雨水日渐充沛,是否会有春汛导致山林崩溃的可能?”
询问完之后。
嘉靖又立马问道:“若是没有险情的可能,而让浙江那边暂时停下开垦山林,今年的差事能否如期完成?”
在可能出现也可能不会出现的险情面前。
嘉靖到底还是更关注,东南种桑养蚕织绸的事情,能不能如期完成。
听到这话。
陈寿心中便稍稍一沉,变得沉默起来。
守在严嵩身边的严世蕃,却是心中一喜。
光是皇帝这话就已经透露出很多讯息了。
严世蕃立马冲着变得沉默的陈寿朗声说道:“回奏皇上,前些年南方多灾,大多都是因水患而起。朝廷当初就议论过这件事情,也在做这件事。”
“一直到去年才将东南几处要害之地的河道修好,如南直隶的白茆河、吴淞江,工部便足足花了三百五十万两。”
“浙江那边,浙北地带最为要紧的新安江,工部修建河道大堤,也花了二百万两银子。”
“数百万两银子银子花出去,就是为了修缮江浙两地的河道大堤,难道朝廷这数百万两是都丢进河里了?”
先说是朝廷在修河一事上的耗费。
之后严世蕃便满脸嘲讽道:“臣看《列子》,杞国有人忧天地崩坠,身亡所寄,废寝食者。”
“臣原本只以为这不过是圣贤教化后世之人,莫要因不会发生的事情而终日担忧,却不成想我大明朝,如今竟然也出了个杞人忧天的。”
陈寿眉头夹紧:“小阁老就能确保河道不会出事?”
严世蕃却是双目一闪,没有踩进陈寿话里的陷阱,而是回应道:“修南直隶的白茆河、吴淞江,修浙江的新安江,工部五百五十万两银子,是实打实拨下去花出去的。江浙两地修河的时候,也有宫里头派去的河道监管。难道陈编修还能不放心他们?”
这便是将他这个工部侍郎从修河的事情里给摘出去了。
将责任压在了宫里头派出去,监管修缮河道的太监身上。
在数次和陈寿交锋之后。
严世蕃终于是变得更为谨慎起来。
一句宫里头派的人。
不光是将自己给摘出去了,还将此刻近在眼前的宫里头的这位至尊给拉了进去。
人都是宫里头派出去的。
宫里头的至尊,可是嘉靖皇帝。
陈寿看向嘉靖,余光里扫向吕芳、黄锦等内廷的人,眉头皱紧。
原本自己说与不说,都可以选择。
但现在既然已经选择了将话说出来,那么就没道理不坚持到底。
他再次沉声道:“内廷二十四衙门,御前伺候者,无不恭顺。可一旦出了宫,所谓天高皇帝远,谁又能作保不会出了纰漏?”
“一旦因为春汛和之后的夏汛,导致浙江出了事,不但不能如期完成今年的种桑养蚕之事,反而会严重拖累进度。仍是不可不防,不可不慎之又慎。”
见陈寿依旧坚持自己的担忧。
严嵩也终于是笑着开口道:“陈编修今日之忧,无非是担心因为开垦山林,又值雨水充沛之时,可能会导致山林崩溃。”
陈寿点了点头。
严嵩又说:“山在高,而河在低,江浙两地去年已经修好了境内河道,纵然今年雨水多过往年,也不会洪水淤积堵塞。至于开垦山林,想来陈编修也知晓,水往低处流的道理。且雨水之时,官府和百姓,恐怕也不会冒雨上山,即便是有些山林崩塌,也不会闹出人命来。”
说完之后。
严嵩转头看向嘉靖:“皇上,陈编修身为六科言官,忧心国事,此乃赤诚之心,不应斥责。但至于说,因为天要下雨,便要担忧山林崩溃,派人巡视,却是有些多此一举,更是有些担忧过甚了。”
实际上。
此刻的严嵩并不知道陈寿是真的在担心浙江会出事。
反而是因为今天陈寿在东南种桑养蚕织绸这件事情上,进谏提议要以事考成各处官员,让他心生警惕。
在他看来,这是陈寿想要通过皇帝,在庙堂之上插手地方政务的表现。
那么如今再提所谓浙江会因为雨水出现险情,需要派人巡视,更是进一步加深了他的认识。
这就是陈寿开始想要揽权的举措。
你可以一时收获圣心,但想要插手朝政和地方,还没有这个资格。
必须要掐死这个苗头!
嘉靖这时候则是再次开口道:“浙江种桑养蚕织绸的事情呢?”
严嵩立马说道:“今日本就定下要限期考成东南官员,依着臣等先前的议论,即便是多了一年一考,浙江和苏松两府也是能完成差事的。但若是突然要让人巡视地方,难免会牵扯到方方面面,恐怕差事是要被拖延一些的。”
有了严嵩这句话。
嘉靖没有再给陈寿开口的机会,当即皱眉看向他,当着众人的面宣布道:“东南考成一事,内阁仍旧付诸,速下浙江、苏松两府,严令各处按其完事。至于防范春汛一事……只叫各处,若遇雨天,量情而定,是否出工。”
听到皇帝的圣谕。
严世蕃面上一喜。
严嵩也是松了一口气。
而嘉靖又对着陈寿说道:“陈卿操劳,以致忧虑过重,近日只专东南考成一事,与内阁等处,详定办法,与各处催办不得逾期。”
说完之后。
嘉靖便转身之际,挥动手臂,卷起道袍。
“春雨绵绵,润物细无声,此雨乃天降甘霖而助农,朕要斋戒一旬,诸卿免朝。”
在免朝声中。
嘉靖已经隐入玉熙宫中。
外头。
雨,越发的大了。
陈寿沉默一言不发,面色凝重。
而严世蕃却已经是心花怒放。
吕芳、黄锦等人这时候也已经进到了殿内伺候皇帝。
有宫人为几位阁老送来雨伞。
严世蕃接过雨伞,看向陈寿:“漫漫阳春不见秋,人生得意总忘愁啊。”
嘴里高声念着国初刘伯温的诗,严世蕃撑着雨伞搀扶着严嵩,走入雨中。
李本撑伞跟随在后。
徐阶撑开雨伞,看了一眼因为其搅合,而让皇帝降谕免朝十日的陈寿,面上微微发笑。
这就是年轻人。
初出茅庐,浑然不知庙堂之上哪是光靠着年轻气盛,就能久揽圣心的?
昨日能因事而得圣心。
今日也能因事,而失了圣心。
皇帝免朝十日,与其说是为了斋戒,倒不如说是对陈寿的冷处理。
可只要有了这第一次,便是开了头。
那他这份因为正月十五而有的圣心,又能再维系多久?
默默一笑。
徐阶倒是一言未发,没入雨中。
独留陈寿一人,手持着雨伞,站在已经关上殿门的玉熙宫大殿前。
抬头望向阴沉沉下着雨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