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十天。
嘉靖一直在玉熙宫不见臣子,斋戒修玄祈福。
如今突然再听到陈寿的声音,眼角一动。
而随着陈寿从殿尾走到前头,众人亦是面色各异。
尤以严世蕃为最。
不成想皇帝足足免朝十日。
这头一天召集臣子朝议,这个陈寿就又开始了!
他哪来的那么多事。
严世蕃立马冷眼挖坑开口道:“皇上已经降下口谕,陈编修难道也不同意调杨博去辽东吗?”
如果陈寿说是。
那他就是忤逆。
嘉靖则是带着一丝玩味的注视着陈寿,但见他一如十日前,却也是暗自松了一口气,倒是没有因为自己的有意勘磨,而就此消沉。
陈寿则是已经看向严世蕃:“小阁老,下官可没有说杨尚书不该去辽东。”
看着这么多年下来,早就习惯了路径依赖的严世蕃,陈寿却自始至终都没有将其当做对手。
手段太浅显了。
回应完严世蕃后。
陈寿抬头看向嘉靖:“皇上,朝廷要调总督宣大三边的杨尚书去辽东,臣并无异议。”
吕芳看了眼皇帝。
而后便代替皇帝开口询问道:“那陈编修是要奏何事?”
陈寿看了眼吕芳,点头道:“臣要奏的是,辽东时局,自嘉靖三十六年六月,辽东灾情蔓延至今,已有二十一月,六百余日。”
“如今关外贼寇把都儿、辛爱等见我辽东生灾,军民疲软,遂起窥视觊觎之心。”
“朝廷自当拣选能臣,去往辽东。”
“但不论朝廷选调何人前往辽东,若不能根除辽东困局之因,则纵然能挡贼寇于外,能赈济百姓于内。可若辽东再有变,仍会板荡不宁,朝廷分神。”
等到陈寿换气之际。
严世蕃立马瞪大双眼,伸手指向他:“好你个陈寿!今年辽东麦子长势喜人,皇上才念了赵彦昭这首大唐大明宫应制诗,谁都知道今年辽东必是丰年。到了你嘴里,辽东如何就会再有变?”
面临着严世蕃的指责。
陈寿只是目光定定的看向嘉靖。
“皇上,嘉靖三十六年六月,辽东连月大雨,遂起灾患,彼时辽东一斗米五钱银子,且市面无米可卖,官仓已所剩无几,当时辽东百姓便要掘食土面,青壮四处劫掠,官府难以禁止。”
“去年!也就是去年,辽东奏报,巡按御史周斯盛开仓放粮赈济,然而辽东米价已到一斗一两银子。而辽东更是大饥,以至于人相食!”
“大饥之年,人相食之!又生大疫,阖门绝户!”
“此虽是天灾,可朝廷若只浮于表,只调拨银两赈济,辽东灾情必不会消,辽东孤悬在外,若今年再有灾变,我大明朝辽东必当就此被抽筋剥骨,再难守御于山海关外!”
辽东啊。
那可是将整个大明朝拖入深渊的地方。
绝不能有失!
可他的话,却让整个殿内的人都面色生变。
严世蕃更是心生狂喜,已经是止不住的跳了出来。
只见严世蕃狠狠的看了陈寿一眼,便对着所有人大喊了起来:“反了!反了!当真是反了!”
“辽东不过水灾而已,何来大饥人相食!何来阖门死绝!我大明朝满朝文武,独你陈寿一人知晓辽东情形?”
说完之后。
严世蕃已经是转过身,朝着嘉靖躬身一拜。
“陛下!”
“臣启奏弹劾陈寿,妖言惑众,今岁辽东庄稼长势见喜,而陈寿却仍如十日前一般,更甚当日杞人忧天,乃是出言诅咒。”
“臣请陛下降谕,严惩此等狂妄之徒!”
随着严世蕃的怒斥弹劾。
就连嘉靖的眼神都变了。
他沉默的看向陈寿,眼里生出一份烦躁。
原本以为十天功夫,足够他冷静下来,能更稳重一些。
可如今还是这般的随意上疏。
而陈寿却是心志不改,横眉冷目看向严世蕃:“臣,弹劾工部左侍郎严世蕃,欺上瞒下,搪塞圣听!辽东现状如何,宫中只需遣一员监事太监巡视即可知晓详情真伪!”
刚刚不久。
严世蕃才当众弹劾陈寿妖言惑众。
转眼间,陈寿便反手弹劾他欺上瞒下、搪塞圣听。
严世蕃瞬间满面怒色,高声驳斥道:“辽东是何现状,还不是你一个刚到户科的人知晓的!自辽东生灾以来,朝廷与辽东便开仓放粮、调拨银两,赈济灾情。”
他怒视着陈寿。
眼里带着一丝狠色。
“陈寿,你难道是想借辽东灾情之事攻讦朝堂吗?”
“你是想说辽东灾情还在,而朝廷这两年皆不作为?下至辽东,上至朝廷,乃至是皇上,都是不问不顾?”
徐阶亦是罕见的,当严世蕃攻击一人的时候,在旁跟进道:“陈编修,自前年辽东生灾以来,辽东地方开仓放粮,朝廷拨付银两近十万,无不为赈济灾情献策,各部司衙门及地方,转输粮草物资。皇上更是数次关照辽东方面,谕下我等。”
面对严党和清流的合流。
若是换做寻常人,恐怕这时候已经心生惶恐了。
而陈寿却只是淡淡一笑。
他抬头看向严世蕃和徐阶二人,看向在场的内阁、六部大臣们。
最后。
他看向了仍旧坐在上方的嘉靖。
“徐阁老和小阁老说的,是否是去年三月,皇上发太仓银五万两于辽东赈济,四月发户部、兵部、工部库银一万两,又拨银两万两?而辽东遍地灾情,官府纵有银两,却也无处无粮可买?”
“是否是说,辽东巡按御史周斯盛领朝廷拨银,于蓟镇一带购粮?而蓟镇并非产粮地,周斯盛所购米粮,于辽东数十万百姓不过杯水车薪?”
“是否是说去年六月,原蓟辽总督王忬奏请开登辽海道,输粮救济劳动?而朝廷九月方允,未几又不知如何中断,仍改折色,而辽东仍无处购粮?”
这就是这帮人所谓的赈济辽东灾情。
明明有最好的解决办法。
可这些人为了一己之利,却偏偏不用。
明知辽东无粮,调拨银两,难道还能变出粮食来?
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徒劳无功罢了!
而随着陈寿接连三问三驳。
徐阶瞬间被堵的语塞。
严世蕃更是面色一阵红一阵白。
而陈寿的一番雄辩,左驳严党,右斥清流,竟然是以一人之力,硬生生压住了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