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寿的质问。
如同一把刀,一柄剑。
冰冷而残酷的撕开了大明朝堂之上的面罩,扒下了他们往日里那为国为民的虚假面容。
可他却并没有就此停下。
从正月十五开始到今天,陈寿心里就憋着一口气,压着一团火。
这乱糟糟的时局,堵的他发慌。
今天正好。
就当着这满朝的严党、清流和那些袖手旁观、待价而沽的人的面,一并好生的说道说道。
陈寿轻咳一声。
“辽东父老之哀哀,庙堂之上不曾闻。”
“诸位绯紫,当真关切乎?”
再次诛心发问之后。
陈寿已经是盯上了满脸诧异,心惊他如此胆大包天的严世蕃。
“辽东百姓,当下纵有余钱,然辽东米价已高涨至一斗一两银。小阁老府上雕梁画栋,名车宝马,美妾环伺,本官听闻小阁老每日所进膳食,更盛御宴!”
“每日所弃肉蔬,以担量之!小阁老口出王法、言辞法纪、必说朝纲,小阁老又可曾将那穿不完的衣裳,吃不尽的粮食,分给辽东灾民半尺半斗!”
骂完严世蕃后。
陈寿的目光就看向了严嵩、徐阶、李本三人。
而今大明仅有的三位内阁大臣。
“自太祖裁撤丞相,成祖备大学士以咨政,我大明朝遂有内阁辅臣之制。辽东灾局至今,已近两载,二十余月,内阁总揽朝纲,除却命辽东开仓放粮、调拨钱粮而不知辽东该往何处买粮,又做了什么?又为皇上进了何等妙策!”
“君父允政事于诸位,以使诸位可独断朝政,君父为天下社稷计,常于宫中斋戒祈福,诸位阁老又都做了什么!”
彻底放开了的陈寿,到底还是保存了最后一丝余地。
而在骂完内阁之后。
陈寿便调头看向了在场的六部五寺堂官。
“自辽东灾情以来,户部几可言毫无作为!本官不见户部调拨米粮使辽东百姓充饥,不见户部转运棉布让辽东百姓御寒。”
“去年六月,蓟辽总督王忬奏请暂停海禁,重开登辽海道,以备山东方面转输粮食救济于辽东,分明乃是万全之策,何故中断,无粮转运,而是荒唐折色?”
“辽东百姓难道能用银子充饥!”
在陈寿的斥骂声中,户部尚书贾应春,满脸涨红的偏过头。
“王忬奏以善策,欲救辽东军民于水火之中,何故吏部、刑部、都察院、大理寺等处,不分青红皂白,无有明察,便奏令其停职闲住?”
“辽东孤悬在外,但凡有事,必为贼寇觊觎,六部等处皆有部库,执掌军机,兵部难道不知辽东灾患,必会引得把都儿等贼子窥伺,而无钱粮调拨,接济辽东军兵以安军心乎?”
随着陈寿进一步的驳斥,吏部、兵部、刑部等处部堂,亦是面色各异,无不挥袖以示不满,却又哑口无言。
陈寿看着这些人,脸上冷色更浓。
“亦是去岁蓟辽总督王忬所奏重开登辽海道事,朝廷及山东方面,屡屡搪塞,竟以民舟不便转输,而辽东官军不便关支为由,停办登辽海道转输粮食。工部、太仆寺及山东等处,借口民舟不便,可两载灾情,官船何在?”
“辽东巡抚侯如谅进奏,彼时登辽海禁虽通,然彼处有司往往私为阻扰。本官倒是想要问一问诸位阁老、部堂们,侯如谅所言彼处有司,究竟又是何处?是何处何人,在阻扰登辽海道转输粮食赈济辽东灾情!”
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
也没有人会说出所有人心中都知道的答案。
陈寿冷哼了一声,转头看向上方面色复杂的嘉靖。
“辽东灾情至今,去冬麦子所长势喜人,那是皇上斋戒祈福修来的,是辽东军民忍饥挨饿种出来,不是诸位在庙堂上说一道二,说出来的!”
“可今年春雨提前,辽东灾情尚未平息,辽东两载时光先历大灾,再生大饥,又有大疫。灾未去、饥未平、疫未治,尸骸遍野,必再生患!”
“何来诸位口口声声,所言灾患将息?”
“是辽东军民吃饱了肚子?”
“还是辽东米粮已成堆山?”
“此时辽东尚且无米,诸位阁老部堂,难道要叫辽东军民数十万,掘土再食年月?”
“还是要辽东军民分肉吞尸!”
分肉吞尸!
这话已经是能杀人的了。
嘉靖顿时心头一震:“放肆!”
过了!
这混账说的话太过了!
严世蕃见状,终于是再次开口:“皇上,陈寿今日癫狂无状,臣请陛下降谕将他驱离朝堂,治以重罪!”
严世蕃的话,不过是蚊蝇一般。
陈寿抬头看向已经面露不悦的嘉靖。
没有惧色。
也没有退让。
眼神中,更是愈发的坚定。
“皇上!”
“臣正月十五便说了,臣是天子门生,臣是皇上的臣党!”
“臣受恩于皇上,今也受命于皇上。”
“皇上对臣有简拔之恩,皇上对臣更是期望甚重,意欲勘磨臣下,以期臣能肩负重任,为君分忧。”
“可当下辽东灾情未平,臣不能不言,臣也做不到视而不见!”
“若因乞恩于皇上,而求来日登台入阁,位列阁部,便不是臣了!臣也不是正月十五,臣说的陛下的门生,陛下的臣党!”
说完后。
陈寿面色愈发的从容,甚至带着一丝坦然。
他当着嘉靖的面,双手抖了抖官袍摆子,面上微微一笑。
“臣这身青袍,是百姓织出来的,是皇上恩赐的,臣若目无君上,心无百姓……”
“这身青袍何惜再着于身?”
嘉靖看着陈寿这般坦然,甚至已经不求在朝为官的目光,心中一颤。
而徐阶这时候忽然冷不丁森森开口:“陈编修,今日玉熙宫中,独你危言辽东,数我大明阁部有司皆尸位其上,现在更是要辞官胁迫?是要自绝于朝堂之上吗?”
走吧!
不管是罚还是不罚。
只要朝廷里没了这个人,那么就什么事都没有了,朝廷依旧是那个朝廷,清流依旧只需要盯着严党即可。
所有的事情,就都会重回到原来的轨道上。
陈寿不加遮掩的目光鄙夷的看向徐阶。
在众人疑惑他还想要说些什么的目光注视下。
陈寿竟然是哈哈大笑了起来。
他笑得是那般的畅快。
“苟利国家生死以。”
“岂因祸福避趋之!”
轰的一声。
大殿外,一声惊雷滚滚,旋即便是倾盆大雨如珠落下。
而这一次。
陈寿终于是当着大明朝的君臣,说出了这句话。
众人闻之,脸色剧变。
陈寿依旧是面带笑意:“我陈寿一日在朝,便一日是明臣,一日在世,便一日为明人。”
“陈寿在世,绝不以生死度之,只为国家祸福处之!”
这话说完。
陈寿定定的看向了徐阶,又扫向在场那一张张诧异惊恐的面孔。
他的脸上则是始终带着那抹笑容,眼里却透着冷色和嘲弄。
“徐阁老说我是要自绝于朝堂之上?”
“本官回徐阁老一句。”
“若要本官如诸位一般,大明两京一十三省百姓哀哀在侧,而不闻不问。”
“本官……”
“耻于尔等同绯紫!”
此言即出。
满殿哗然。
谁也想不到,在徐阶发问之后,陈寿竟然真的说出了要自绝于朝堂之上的话来。
他竟然说耻于他们同着绯紫?!
徐阶更是被这句话激的两肩颤颤。
陈寿今日这话传出去,就是在骂他徐阶穿着这身绯紫是耻辱。
此子绝不能留了!
一念之间。
徐阶轰然跪地。
“臣请陛下降谕,严惩陈寿,驱离朝堂!”
随着徐阶跪拜在地,奏请惩处陈寿,就如同是那一点火星子,瞬间点燃了整个殿内在场的官员。
几乎是所有人,都跪了下来,呼喊着要皇帝惩处陈寿,将他驱离朝堂的话。
声如潮水。
纷至沓来。
御座上。
嘉靖面色复杂,心中更是复杂交织的看向陈寿。
他低声念叨着陈寿方才说的那两句话。
“苟利国家生死以?”
“……”
“岂因祸福避趋之!”
自己到底是误解了他啊。
嘉靖心中生出了一丝罕见的悔意。
若是自己能对他宽纵一些,或许今日就不会闹得这幅局面。
阁部大员,纷纷乞请严惩。
自己如何能拒绝?
可这年轻人,却又是这般赤诚,赤子之心令人动容。
难道就这般舍了?
“报!”
“浙江急报!”
雷声滚滚,疾风骤雨。
殿外忽传奏报声。
旋即。
便见一员身着蟒袍,浑身沾雨,湿气浓郁的男子,从殿外直冲至殿内御前。
雨滴溅落在了陈寿的脸上。
而他却是嘴角露出一抹笑意。
来了!
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
而那员蟒袍,则是径直跪在了御前地上。
“臣,陆炳,接浙江锦衣卫急奏,禀奏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