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虎头一直都看虎威镖局不怎么顺眼。
从入行起,老剪径们就反复叮嘱各种规矩,他是个桀骜肆意的性子,哪里忍得下这些约束?
可这规矩,是孟孤雁定的,只这一个名头,就压服了巴蜀境内大大小小的匪徒。
终于,孟孤雁的名字不再出现在那座山上,他也好不容易掌管了全寨的匪徒。
这下老子总能好生闹上一场,过几天快意日子了吧?李虎头想着。
一个身穿黑色劲装的镖师又来告诉他,从今往后,有了新的规矩,这规矩,还是孟孤雁定的。
孟孤雁,孟孤雁,去他娘的孟孤雁!李虎头很是火大,可是对方的道理比他硬,虽是万般不愿,却也只能忍下了。
但是今天,这规矩也该变上一变,李虎头反复看着手中的钢刀,刀刃上一片粘稠的血光缓缓流动,他看了又看,爱不释手。
一众悍匪蜂拥而上,在黑气的护持下一转颓势,将镖师们杀得大败。
什么孟孤雁,老子劫的就是孟孤雁!李虎头心中骄横起来。
大镖师紧紧地望着李虎头手上的钢刀,面色阴沉,心中冷笑连连。
我还道你哪里来的勇气,原来是不知从何处学来的妖术!
也罢,便让你见识一下,我们虎威镖局威震四方的底气!他吹了一声哨子,顿时从车队后方冲上一队青年镖手。
李虎头手持钢刀,威风凛凛,并不将这些上来送死的镖手们放在心上。
先挫挫虎威镖局的威风,等孟孤雁找上门来,再让他尝尝大爷我神刀的厉害!
正得意时,一排冰冷无情的鸟铳齐齐对准了他,李虎头的脸色顿时惊恐起来。
后方一辆马车中,一个气质雍容,举止端庄的中年美妇静静坐着,手中拨着一串佛珠,似是并不在意前方的动静。
身旁却有几个中年女子频频向窗外看去,面上满是惊疑不安。
中年美妇无奈叹息一声,手中拨转动作也自停下,“虎威镖局的能为是有名的,总镖师孟孤雁那般威风,手下又尽是高手,怎能没有准备呢?”
“你们呐,遇见一点小事就这么惊惶失措,哪有一点大户人家的样子?”
“枉你们终日念佛,却连一句‘如是降服其心’,也不晓得吗?”美妇看向对面垂首端坐的少年,“小兄弟,烦你跟她们说一会儿话,让她们定定神吧。”
那少年正是袁栖真,先前小婢引他前来,被冶丽女子瞧见,闲来无事,那女子便想戏弄一番,却不想反被搅了兴致,便将他赶下,被小婢引上这辆马车。
叫他过来,虽是那小姐的主意,到底只是想帮他解围,她是个待字闺中的闺秀,自然不便同他共处,但其他马车中有不少平日信佛的妇人,同这些妇人说话解解闷也是使得的。
“不知夫人想要听些什么?”袁栖真膝上放着两个包袱,双手按在包袱上,平静地望着美妇,似也未被前方的嘈杂声响扰乱心神。
“我看那些人这几日总在喧嚷,似是……慈云寺的事?小兄弟可曾听得仔细吗?”美妇看着对方,缓缓问道。
说是让袁栖真和身边妇女聊天,她却是趁着这个机会问出在心中藏了几日的好奇。
“听说是慈云寺作恶多端,被神仙诛灭了。”袁栖真淡淡一笑,神情从容。
“这……慈云寺不是个清修的好修行吗?怎会发生如此事情?”虽是隐约听到些许言语,中年美妇到底不甚相信,此时见得对方如此笃定,更是惊疑了。
那几个频频向窗外探去目光的妇女听得此问,亦是将目光偏转过来。
“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袁栖真语气平淡,“据那些人说,慈云寺原来是一个暗藏春色、藏污纳垢之所,便是覆灭也不足为奇吧。”
美妇叹息一声,“我早便听说慈云寺声名甚好,几次想要去参拜,却并不让女眷入内,还道真是个清静丛林,唉。”
袁栖真淡淡地笑了一笑,没有说话。
“慈云寺到底有什么恶行,竟会引得神仙发怒呢?”一个妇女疑惑问道。
袁栖真看了她一眼,悠悠说道,“这却只有那些被诛的和尚才会知晓了。”
“多半不是什么好营生。”另一个妇女恼怒道,“我便说我家那个怎地隔三岔五往那里去,平日在家拜佛都不见他这么虔诚!”
“说不定便是当年红莲寺的行径!”
听到这个名字,几个妇女俱都变了面色,红莲寺乃是二十年前两湖地区一个恶寺,当时据称寺中求子甚是灵验,只消诚心于幽室拜祈三日,之后大多便能怀孕,诱得许多无子的人家俱送妻女前来拜祈。
只是声名一大,事情难免败露,原来寺中设有机关密道,名是幽室,实则夜晚常有凶恶和尚出入,那些妇女俱是受人轻薄,却又不敢声张,只得强咽耻辱,暗中悲泣。
当时不知多少人家因此受害,本是欢喜得子,却不料得的是绿帽子,哪个有头有脸的门户不觉得耻辱?一时之间,也不知有多少女子自尽,当时更是谈寺色变,这些人多是两湖迁移来的,自然知晓这桩故事了。
“到底没有女眷被他诓去,想来,也不至于吧?”中年美妇勉强笑笑,便要另起话头。
“到底是那些粗汉之间传的,人心好奇,想是不知夸张了多少,偏赚得那些人信以为真了。”
另一个妇女知晓意思,当即抱怨起来,“我家那个平日里也是个正经模样,怎地同那些马车里的人物厮混起来,却像变个面孔!”
“那些人物平日里不也都是个正经模样?”旁边便有人笑着接话,一声声埋怨间,气氛渐渐活络过来。
见她们聊得热烈,袁栖真便也识趣地闭上嘴,继续垂首静坐,这些妇女明面上是埋怨,实则也只能自己埋怨,若是别人说上几句坏话,当即便是不依的。
耳边絮絮叨叨的声音不绝于耳,他不禁有些头疼起来,这却也不比前面清净多少啊。
忽然一声满是惶急的惊呼响起,那些絮叨顿时戛然而止,袁栖真目光一凝,转首向窗外看去。
队伍前方,不知何时已然聚起一片黄云,一众凶恶匪徒持刀将一辆辆马车砍开,把一个个惊惶失措的身影赶下车去。
“那是我家的——”一个妇女看到一个被踹在地上的狼狈身影,当即惊呼起来,声音中带着几分哭腔,却被一旁的妇女紧紧将口捂住,不让她再发出一点响动。
几个雄壮凶恶的悍匪小心围在一人身边,丑恶的面庞上满是谄媚,也不管一旁的哭喊混乱,旁若无人地向着前方走去。
中间那人身材佝偻,尖眼碧瞳,浓眉凹脸,身穿一件道袍,头上却是带个头陀的金箍,手中持着一杆黄幡,面上满是冰冷漠然。
那些护卫的镖手死的死,伤的伤,一个个横倒路边,全无反抗之力,任由一群匪徒肆意妄为。
“这,这,怎会如此?”中年美妇惊得面无血色,手中佛珠猛然坠下,檀木圆珠滚落车厢。
旁边的几个妇女亦是面无人色,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他,他们要干什么?”
前列马车已被看破大半,许多有头有脸的人物俱都灰头土脸地滚下马车,被一群悍匪毫不留情地揪到一旁,拿大麻绳粗暴绑了起来。
其中一个白白嫩嫩的胖子似是被吓得失了神志,跌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手持黄幡的妖人微微扫了一眼,似是有些不耐烦,一旁伺候的悍匪头目当即提起手中闪着妖异血光的钢刀,向着那胖子便是恶狠狠一刀斩去。
鲜血飞溅,胖子身边的几个中年男子望着跌倒尘土的无首身影,彻底慌了神,身体颤抖着,一股腥臊之气扩散开来。
被绑在一旁的男子们见此惨状,亦是战栗起来,一个个面无人色,虽是惊恐万分,却始终不敢喊叫,亦有阵阵腥臊之气散出,引得一旁的悍匪哈哈大笑。
那妖人将手一挥,把黄幡在断颈处搅了一搅,看了一眼幡面,不满地骂了一声。
悍匪头目当即露出惶恐神色,向着妖人不住点头哈腰,将手向着后方的女眷们一指,神情极其谄媚。
妖人哼了一声,不置可否地继续向前走着。那悍匪头目转过脸去,复又恢复了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向着一旁的悍匪们厉声呵斥。
眼见便到了车队中间,几辆样式粗犷,雕着虎纹的马车引起了妖人的注意,悍匪头目连忙使了个眼色,几个手持利刃的悍匪当即冲上前去,向着车门狠狠斫去。
车门猛地撞开,一个手持利刃的粗豪汉子当先亮出身形,将足一踏,宛如一头攫食雄鹰般腾空跃起,向着手持黄幡的妖人狠狠劈去。
那妖人似是吃了一惊,忙将手中黄幡向前抵去,似是想要格挡重重劈砍的刀势,只是动作到底慢了一点,那持刀的悍匪头目却是猛地跃出,挡在妖人身前,刀锋一扬,凶狠一刀迎了上去。
一声沉响传开,粗豪汉子借力向空一跃,稳稳落在地上,刀刃一转,再次向前杀上,马车中亦跃下三个精壮汉子,挥着兵刃,向妖人骤然冲去。
悍匪头目将刀一横,拦在妖人身前,刀刃上血光涌动,平添几分凶势,亦是挺身迎上。
妖人向后退了几步,将手中黄幡一摇,口中念念有词,那四名镖师知晓悍匪头目手中血刀厉害,不肯同他多作纠缠,留下一个敌住,剩余三人飞身向妖人砍去。
妖人此刻已然念咒完毕,见三人杀来,只是面露狞笑,将幡一转,三道黄光从幡中冲出,直直打在三人面上,三人面前一暗,顿时失了神志,重重倒在地上。
忽然一声厉喝,妖人悚然一惊,急忙回头看时,便见一点银光向他激射而来,却是此前重伤倒地的青年镖师得着机会,将手中亮银枪飞掷出去。
妖人身旁另有几个悍匪伺候,能为虽不如头目高明,却也惯经厮杀,见此情形,连忙挥起刀锋,将亮银枪一把格开,青年镖师已是强弩之末,见一击无功,再也支撑不住,倒在地上昏死过去。
那几个悍匪还想邀功,便要上前将他斩成肉泥,却被妖人挥手拦住,看着地上昏死的青年镖师,发出阵阵怪笑。
一道黑影从马车后面闪过,随着一阵凌厉的破空声响,一柄宝剑已然向着妖人后心刺去,却是此前调笑袁栖真的冶丽女子,此刻俏容上不见半点慵懒,只有无尽的寒意。
悍匪头目正和最后一名镖师厮杀,见那女子刺来,面上现出狠厉之色,当即飞身向妖人掩去,硬是用肩头受了这一剑。
冶丽女子见一剑无功,面上一惊,旋又如飞燕踏枝一般,使了个飞踏的身法,欲要将宝剑拔出,回身再刺。
一旁早围上几个悍匪,见得战机,连忙将手中利刃砍去,女子见得危险,只得弃剑,将身形一压,便似蝴蝶穿花一般,灵巧躲过利刃。
妖人已然转过身子,将黄幡一摆,冷哼一声,又是几道黄光从幡中冲出,那女子和镖师周身俱有匪徒纠缠,一时闪躲不及,翻身栽倒。
亦有两个悍匪一并中了黄光,只是妖人浑不在意,便连悍匪头目也是毫不在意的模样,只是上前对着冶丽女子狠狠踢了一脚。
妖人看清冶丽女子的面容,不由得两眼一亮,连连点头,令悍匪们将女子带回,随即继续向着后列的女眷马车走去。
几个妇女哪里见过这样凶残的厮杀?一个个腿脚已是吓得软掉,中年美妇也是瘫倒在地,嘴唇不住哆嗦着,说不出一句话语来。
袁栖真已是看得明白,妖人使的是五台派的妖法,这类妖法极耗精气,颇易伤身,所以有些修士便坏人性命祭炼器具,借助器具催动法术。
只是这妖人虽未炼就剑光,但下手如此凶厉,身上这类的妖邪器具却也不知有多少,若被他催动起来,自己必然不是对手,却是需要想个诱敌的法子。
他将黑布包裹的长条包袱当空一抖,现出一把剑尖损折的长剑出来。剑身上笼着一层淡淡白光,隐隐有嗡嗡的剑鸣声,却是他自从听见异响之时,便开始注入真气了。
几个惶恐不安的妇女见他忽然亮出一把宝剑来,面上俱是现出一点希冀之色,似是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般,便要开口哀求。
袁栖真却毡帽去了,露出光头,又将衣襟一解,现出一个险恶笑容,持着长剑,向着几人逼近一步。
“小僧乃是慈云寺的,诸位女施主,让我久候了!”
那几个妇女心中一惊,便似迎头浇下一盆冰水一般,刹那间寒意占据全身,几声绝望的尖叫响起,心志稍弱的面前一黑,已是晕死过去。
妖人已是走到一辆女眷马车旁边,几个匪徒正要挥刀破开车厢,几声惶恐的惊呼从车厢中传来,匪徒面上的笑容更加凶恶。
路旁一群被绑男子之中,吕员外见着马车被围,早已是双目赤红,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力气,硬是向前扑动一段距离,一群男子被他拖动,不由自主地翻倒,一个个压在他身上。
吕员外再也挣扎不起来,望着马车的方向,眼中落下两行清泪。
匪徒利刃方要砍下,后面忽然有一辆马车车厢之中传来更为凄厉绝望的叫声,所有人俱是一怔,俱是向那边看去,便连利刃也忘了挥下。。
紧接着,那辆车厢炸开,几个妇女紧紧抱在一起,面色惨白,神情绝望,一个满脸荒银的小和尚怒气冲冲地提剑站起身来。
“他娘的,是哪个不开眼的敢来搅扰佛爷的好事?”小和尚将手一扬,一道白色剑光疾电一般向妖人飞去。
妖人吃了一惊,连忙将黄幡在身前一扬,一片濛濛黄光护在身前,自己却是向着一旁扑飞闪避,口中急急喊道,“误会,俱是同门,误会!”
白色剑光蛟龙般在空中一闪,刺破濛濛黄光,将黄幡破去一个大洞,在地上斩出一道几寸长的痕迹,一众匪徒俱是骇得躲去一旁,不敢再凑上前去。
袁栖真怒气冲冲地走到妖人跟前,伸手就是一个巴掌打去,那妖人见对方抬手飞出剑光,却是自家路数,还道是身剑合一的五台前辈,以为自己搅了人家的好事,一时有些心虚,竟是避也不避,打算生生受下,让前辈消消气。
“自家人,自家人,我是四手天王的门下……”
一线寒光闪过,妖人脖颈出现一道血痕,胸口亦是裂开一个坑洞,一片灰白碎剑直直插入心房。
他的面上仍挂着几分亲热的笑,身形直直向后倒去,双眼中还带着不可置信。
悍匪头目李虎头见势不妙,急忙转身逃跑,只是手上还紧紧攥着那把闪着血光的钢刀。
袁栖真袖口一抬,一道银白寒光转瞬追上,李虎头只觉胸口一凉,怔怔地向胸口一摸,却只摸到满手的血。
老子还要威震巴蜀……他眼前一黑,沉沉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