镖队缓缓行过,距离重庆已是不远。
队伍仍是维系着此前的排布,前列的马车车厢俱被斫破,虽是勉力拼上,仍见出许多破漏,阵阵寒风从破漏中渗入,一群富商贵人们沉默着坐在车厢里,全没有了之前的欢声戏谑。
他们一经解救,当即向那位仗剑挺身的小仙师冲去,想要尽力巴结一番,只是小仙师却只是在地上挥了一剑,长长的剑痕便令他们硬生生止住步伐。
也因着小仙师的威慑,一些人取消了抢夺后面女眷马车的心思,老老实实地坐在破损马车之中。
虎威镖局的大旗仍是迎风扬着,只是旗面脏污许多,上面绣着的一只下山猛虎也显得有些垂头丧气起来。
一群镖手小心地注意着周围的情形,虽是尽力振奋精神,只是个个身上带伤,面上更是挂着显而易见的失落,便像一个个霜打的茄子。
一架马车慢悠悠地行在镖队中间,取代了先前坐镇的镖师们的位置,袁栖真静坐其中,闭目暝神,袅袅烟气从旁边的兽纹香炉扩散开来,车厢中满是奇香。
镖局保镖不成,反被他所救,原本的二十两自然退了回来,还额外塞给他五百两银子,作为镇守镖队的报酬。
本意是借着镖队护送自己平安过去,没想到自己却反过来护卫起了镖队的安全,袁栖真一时有些哭笑不得。
很快便到了用饭时间,队伍止歇下来,几个镖手寻个空处将锅放下,开始生火做饭。
笃笃的敲击声传来,袁栖真睁开双眼,淡淡地让人进来。
冶丽女子轻轻走上马车,将餐盒在几案上放下,小心取出其中的菜品。
她本是这辆马车中养尊处优的小姐,这两日却是心甘情愿地做起了侍女。
望着面前慢慢用餐的清秀少年,冶丽女子轻轻咬着嘴唇,目中泛起许多异样情绪。
她唤作江秋瑶,乃是一个武林世家的女儿,因着家中怜爱,再加上天分不差,已是学了一身不弱武艺。
自入江湖之后,便未遇到多少能手,心中亦是颇为自矜,满以为只有传说中的剑仙才能胜过自己,因而常常寻访,苦心搜求,只是全都一无所获。
已是二十二岁,因着家中偏爱,行事又多顺利,虽是心性良善,却同其他女子不同,仍如少女般有些顽劣性子,常好捉弄旁人。
先前见着那婢女领着一个少年过来,顿时便引起了她的注意,经她细细观望一阵,这少年带着毡帽,鬓角又无头发,倒像是个逃跑的小和尚一般。
如今和尚声名不甚好,虽是那些夫人喜听佛法,但贸然招了这么一个来路不明的少年过去,到底对她们的声名有些影响,因着她爱捉弄人的性子,便令人将马车赶上去,存心试探一番。
若这少年心性不良,便借机驱逐出去,免得再去后面生事;若是个良善的,也只当开个玩笑,取些金银补偿了,再告诫两句便是。
只是却没想到,这少年却是个不一般的……江秋瑶轻咬贝齿,向着袁栖真恭敬拜了下去。
“民女江秋瑶,祈请仙师赐法,度我出离红尘!”
袁栖真慢慢嚼着菜肴,并不意外,也没有搭理,江秋瑶心中犹疑,却也一直维持着拜下的姿势。
“你要学剑,为着什么?”将菜肴吃罢,他将餐盘一推,淡淡问道。
“往来山河,惩恶扬善!”江秋瑶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你现在不是已在做着这般的事情?”袁栖真哂笑一声,“何须多此一举呢?”
江秋瑶拜得愈发恭敬,“此番秋瑶才知晓,世上果然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秋瑶单凭一点微末能为,又能做的了什么呢?”
袁栖真望了她一眼,“你果是诚心吗?”
“诚心,诚心!”江秋瑶却未料到对方如此好说话,心中惊喜万分,身形一弯,便要恭敬跪下叩首。
“你既是诚心,便该负笈深山,求仙访道,却来向我这里求什么?”袁栖真将手一摆,冷声喝道。
“仙师既在当面,秋瑶何必舍近求远?”江秋瑶并不慌乱,立即应道。
“既远求决心都无,又如何把握机缘?”袁栖真叹息一声,定定望着对方,“我听闻,学仙之人无不居于深山穷谷,忍垢污,餐风露,绝去尘俗百事,如此专心苦志数十年,亦未必求得,你有如此决心吗?”
江秋瑶刚要果决应下,可是望着对方清亮的眼睛,心中没来由地慌了一下,卡在唇边的声音徘徊往复,终于慢慢吞回。
“既无此心,何必动此念头?”袁栖真淡淡说道,“况且我亦不过是一个艰难求索之人,不比你走得多远,如何能够教你?”
“走吧。”
江秋瑶失魂落魄地下了马车,她觉得自己好像是一只皮鼓,敲得响亮,自以为充盈,被人用针一挑,内里却是一无所有。
我真的有必定要修成剑仙的觉悟吗?她心中喃喃问道,沉沉叹了一声。
袁栖真将眼合上,不再去想她的事情。此人容貌尚好,只是面无荧光,眸无神采,根骨比他还有不如,这般的资质,即便真的遇到仙缘,也只能以莫大毅力苦苦修持,并无其他指望。
这女子有这般的决心吗?他没有看出来。
用过午饭,镖队继续开拔,这一路上甚是顺利,沿途并无多少搅扰,镖队中人俱是松了一口气。
终于是到了重庆城,一众富商贵人迫不及待地跳下马车,望着眼前的坚固城墙,一时间竟有些热泪盈眶起来。
许多镖师本就是身上带伤,强自支撑,见得此行终于完结,心中的一口气悄然散去,一股难以形容的疲惫迅速冲了上来。
城门之下,一排披甲持兵的守卫对着来往行人厉声呵斥,仔细盘查。
这些富商贵人们将身一抖,各自做出一副威严镇定的模样,路途中的放浪谑笑和惊慌失措似都和他们无关,从容向着城门走去。
这些人俱是颇有身份地位的,其中不少富商常来重庆,和门口守卫俱是相识,淡淡地点了点头,便要向城内走去。
两杆长枪却是拦在他们面前,“路引呢?”守卫冷冷问道。
“瞎了你的眼,你不看看我是谁!”便有一个富商瞪大眼睛,厉声喝问。
路引是朝廷发放的官方文书,离乡外出必须持有路引,方可证明自己的来历清白,每座城池都会盘诘路引,对于陌生面孔和外地来人,盘诘得尤其细致。
只是这些富商们也不是头一回来了,本是熟面孔,以往守卫也就是看看面孔,便让放行。
此次在旅途中受了许多惊吓,本就憋着火气,想要找回颜面,又自觉身份不一般,总该有些特殊待遇,见着守卫不卖面子,顿时生出一股怒气。
“对不住,张掌柜,我们也是奉命行事。”守门侍卫面上冷肃,话语严冷,“最近妖人四起,闹出许多事端,府衙有严命下来,不拘是谁,都要查明路引。”
“没有,便不让进。”
富商恼了又恼,最后将手一指,愤愤说道,“好,好小子,有你的,等我见了你们把总,跟他好生说道说道!”
“请便。”守卫将手一伸,冷冷说道,“路引。”
富商强忍怒气,取了路引予他,守卫仔细看过,微微颔首,这才允许通行。
守卫查得极严,那些闺秀女眷们俱都下了马车,排在后面乖乖等候。
袁栖真皱眉看着城门,一时有些犯难。
和尚没有路引,只有证明身份的戒牒,了定自然也为他备了一份,只了定却没有想到,慈云寺会败亡得如此之快,声名会毁得如此迅速,所以戒牒还是署的慈云寺的名号。
如今慈云寺如此声名狼藉,若是取出,只怕会被这些守卫当成逃窜作案的凶僧,当场扣下逼问来意!
可码头又在城北,若不入城,便无法坐上去往宜昌的船只,袁栖真有些犯难起来。
正在这时,那个青年镖师悄悄走了过来,亲昵地拍了拍袁栖真的肩膀,另一只手借着身形的遮掩,悄悄将一样物事塞到了袁栖真手上。
“我们走南闯北的,自然有所准备。”青年镖师压低了声音,轻轻说道。
“我知道阁下不喜那些富商的纠缠,入城之后,尽可自去,只是到底要去我们镖局一趟。”
“阁下救了我们兄弟的性命,护了镖局的颜面,虎威镖局不是不知感恩的,阁下恩情,必有厚报!”
待青年镖师离去,袁栖真将手中物事举起一看,却是一份完好无损的路引。
守卫一个个验过路引,很快就到了袁栖真,“李元康……这是你吗?”守卫举着路引,上下打量了一番,有些怀疑。
“自然是我。”袁栖真淡淡说道。
守卫愈发疑惑,“你……十四岁?怎地长得这般高?”
“我长得急了一些,不碍事吧。”袁栖真疑惑发问。
守卫没有出声,盯着袁栖真看了几眼,伸手去摘他的毡帽。“好端端的,戴个帽子作甚?”
一个穿着白缎衣服的中年文士笑着按住了守卫的手,“这小子是我的表亲,却是个天生的癞子,路上教寒风一冻,头上冻裂许多疮口,太难看了些,我便给他一顶毡帽。”
“还是莫看了吧。”吕员外笑着叹息一声。
守卫认得对方,知晓吕员外情面颇大,府衙都卖他的面子,犹豫了一下,看了看旁边的头目,头目思索一下,点点头,守卫索性也就将手收回。
“有吕员外担保,必然是无事的,进去吧。”守卫不再看他,盘问起下一个人来。
这奸猾的东西!一众富商贵人见着吕员外出头,心中顿时大为气恼,如今世道不甚太平,同这样一个异人交好,关键时刻说不定就能派到用场,这吕员外一路上不声不响,却是在这关键时候抢了头筹!
进了城门,又向前走了一段,避开守卫的目光,吕员外这才笑着向袁栖真躬身一礼,“吕某一家,全靠仙师搭救,如此恩情,终身不忘!”
袁栖真还未答话,一旁围着的富商贵人便连忙拥了过来,面上挤出谄媚笑容,向着袁栖真夸耀起自己的影响来。
袁栖真尚未应答,忽地向着一个方向瞪眼望去,口中厉喝,“何方妖人!”
富商贵人们已是惊弓之鸟,听得此言,连忙向四周逃开,便有几个胆子稍大的回望一眼,却并未见着妖人踪迹,再一回首,已是失了袁栖真的踪迹了。
江秋瑶匆忙验了路引,也不管其他,匆匆向袁栖真的方向跟来,却只望见一群大眼瞪小眼的中年男子,不由得有些气恼地跺了跺脚。
袁栖真已是隐入坊市之中,取些银钱换了一身行头,向店老板问明了码头的方向,这才慢悠悠走了过去。
“宜昌?去不得,去不得!”船行当家听到袁栖真的来意,连忙叹息摆手。
“如今既非夏日,江水尚算平缓,如何去不得?”袁栖真将眉头一挑,疑惑问道。
从重庆到宜昌,便要走长江水道,前面的江水倒也平缓,只是从白帝城到宜昌,便是赫赫有名的三峡险滩,包括瞿塘峡、巫峡、西陵峡三处险关,地势险峻,暗滩丛生,俱是自古有名的凶险。
只是春冬之时,江水不似夏日湍急,此时渡江,却也还算安稳,当年郦道元便言,“春冬之时,则素湍绿潭,回清倒影。”便是因着江水平缓,才能显出这般美景了
“三峡水势虽急,这里尽是些老船工,倒也稳得住船只。”船行当家低声一叹,慢慢解释缘由。
这些时日川渝之中妖人蜂起,不单是陆上遍布妖氛,便连三峡之中,也颇有妖人的身影,再加上西陵峡中的兵书峡地带,近些时日又生出了水怪,整日行风作浪,竟是将整个三峡搅得难以行船。
不单是他们这边的船只过不去,就是宜昌那边的船只也过不来,虽是春冬之际,江水和缓,架船的又尽是经验丰富的老船工,却也是个有去无回的下场。
试了几回,竟是谁也不肯下水了,虽是许多商户急着用船,见此情形,却也毫无办法,只能空自焦急,船行众人已有一周未揽生意,只能在附近水域捞些小鱼小虾回来,个个也是愁眉不展。
“若如此讲,却是何时能够行船?”袁栖真听了这般话语,不由得皱起眉头。
此时虽才是一月下旬,但若是一直这般堵塞,便是二月三月都未必发得了船,那就大大不妙了。
“船行已是派人向洞庭湖那边,去请一些排教的高人过来。”船行当家像应对每一位心急如焚的客人一般说着,“七日之内必回,到时必有办法!”
排教他倒也有些印象,乃是洞庭一带聚集而生的帮派,据闻其中妖巫聚集,掌握着不少妖法,在洞庭湖中赫赫有名。
只是这般人物一听便是旁门,印象中又无几个修为高绝的能手,即便真是前来,当真能够平定水患吗?
袁栖真没有答案,只是沉沉地吐出一口浊气,复又问了船行当家几个问题,也便告辞离去。
行到街上,却听到往来行人俱都在议论妖人的事情,他仔细听来,心中愈发觉着不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