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鄂、川湘之间,山势连绵,地貌复杂,又有许多苗番之民聚集,礼俗观念同中土截然不同,自古便是险恶难通。
不过这些人虽是凶恶,却极重族群,自有其活动范围,只要不去打扰,倒也还算相安无事,可是这段时间妖人蜂起,有些能为大的便打起了这些苗番之民的主意,仗着妖法邪术逼迫这些苗番屈服,更要他们出去劫掠汉人来供妖人修行邪术。
原本重庆地界还算安稳,这些时日乱象频出,竟是连行人商旅都断了往来,生生将一座重庆府城弄得如若危城一般。
府衙的官员老爷只顾自家性命,见妖人尚未进入府城,竟是放心龟缩起来,只让人严加防守,全不考虑一个解决的法子,根本不管百姓们的死活。
原本还有一个威震巴蜀的虎威镖局可以指望,可这几趟走镖又是接连溃败,弄得甚是灰头土脸,这些百姓也是失望不已,惊惶之下,却俱是涌向了城隍、关帝二庙中去。
袁栖真皱着眉头,心下有些庆幸,他最开始本想横穿荒山,自川鄂交界直奔湖北,还是听从了云的话语才没有如此行事,如今看来,却倒是避去许多危机。
只是这样空等也不是办法,他细细想着,慢慢走进附近的一家书肆。
书肆老板见有人来,连忙摆手,“《玉皇忏》已是卖完了,《太上感应篇》也没了。道经佛经都没了,去别处吧。”
《玉皇忏》和《太上感应篇》俱是赦罪赐福的道教经文,在民间很有影响,这几日百姓恐慌,人人争求神佛保佑,却连这些道释经书都一抢而空。
“我不要那个,给我一本《说文》。”袁栖真看了一眼空空荡荡的两排书架,淡淡说道。
老板怔了一怔,似是没有想到这个时候还有人看这个,不由得多看了对方两眼,向着一个方向指了指。
《说文》,全称《说文解字》,乃是东汉经学家许慎所编著的一本字书,其中列举讲解了几千个篆文,乃是认读篆字的必备书籍。
袁栖真翻开一本,慢慢看了起来,逃出慈云寺时青玉牌符上出现的八个篆字他一直不解其意,正好借此机会查看一番,若是能够发现更多妙用,应对之后的情形也多了几分底气。
“观天之道,执天之行……”他很快便寻出了那几个篆字的含义,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两遍,和此前的【天人合发,万化定基】一样,这也是《阴符经》上的内容。
看这个意思,青玉牌符的另一个功效,应当便是推演天机了,这在天数严明的蜀山世界,绝对可以说的上是一个极有力的帮助。
只是自离开慈云寺之后,青玉牌符便再无异动,虽是他多次试用,却还是一无所获,却之后是要仔细研究一下,这推演天机的功能如何触发。
“《阴符经》也没了。”老板凑了个脑袋过来,幽幽说道。
“就要这个了。”袁栖真怔了一下,一时有些哭笑不得,拿着那本《说文解字》对老板扬了扬。
老板接过书册,用油纸包好,一把塞回袁栖真手中,“送你了,难得有个真个读书的。”
袁栖真笑了一下,点点头,算是接受了对方的好意,出门的时候,一颗银豆却是抛了过去,在木案上滴溜溜转了几转,正停在老板面前。
一个身着劲装的镖师已在门口等候,见袁栖真出来,连忙恭敬迎上,向着他低声说道,“这位公子,总镖师要见你。”
雅间之中,孟孤雁正襟端坐,不紧不慢地端起了面前的一盏清茶,吹开茶叶,缓缓喝了一口。
他身穿蓝缎箭袖袍,袖上纹了一个小巧虎头,身量高大,虽是白须白发,面上却不见多少皱纹,一双眼睛炯炯生光。
在他对面坐着一个中年男子,身穿一件淡青长袍,头戴纯阳巾,面容儒雅,眼眸深邃,透着一股从容不迫的悠然气度。
“真是想不到,慈云寺都已覆灭,这些妖人反倒愈发凶狂了。”孟孤雁叹息一声,向着中年男子说道。
“这些妖人身处深山荒野,消息迟慢许多,只怕还做着五台派大扬声威的美梦。”中年男子摇头叹息。
“这些妖人论起能为俱不算高,飞剑未成,连入慈云寺的资格都没有,只是一个个肆意妄为,残害人命,竟比慈云寺那些妖邪危害更大。”
“那些妖邪自有剑仙应对,只是眼下这些危害,却是亟需解决的。”孟孤雁淡淡说道,眼神骤然凌厉了许多,“敢伤我的人手,便要他们付出代价!”
一声轻响从门口传来,袁栖真推门入内,见着端坐的两人,目光一凝,面上肃然起来,轻轻一礼。
这二人虽只是坐着,却俱有一种无形的威势,有种宛若怒潮大浪般的压迫感沉沉压在他的身上,虽只一眼,立刻便能见出二人的不凡。
“老夫孟孤雁。”孟孤雁轻轻颔首,算是还礼,“这位是湖南大侠罗新。”
“久仰久仰。”袁栖真当即又是一礼,虽说他并不知晓湖南还有这样一位大侠,但罗新的名字却隐隐约约有一种熟悉之感,似是在哪里听说过。
“小兄弟救了我的后辈,护了我的面子,这是大恩,孟某自该报答。”孟孤雁望着对方,双目中透着一股奇特光彩。
“孟某别无所长,只是江湖厮混许久,到底有几分情面。小兄弟想要北上?”他淡淡说道,似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我便为你寻几个排教高手护送前往,五日之后,来虎威镖局便可。”
嗯?这便有解决的法子了?袁栖真有些意外,还是连忙谢过。
孟孤雁却只是定定望着他,面上也现出一种奇特神情,“二十年前,湖北地界有一间作恶多端的妖寺,名唤红莲。”
“众位剑仙合力覆灭妖寺,却被方丈脱脱妖僧走掉,连着失踪的,还有几个小徒弟,后来听说脱脱伤重离世,那几个徒弟重新创立了一间寺庙,似是个清修的样子,剑仙们以为他真心悔改,便也不再追究。”
袁栖真面色稍稍一变,已是听出了对方的意思,孟孤雁却是继续说道,“若他继续清修下去,却也无人为难,只是他偏是面上做作,内里却仍继续红莲妖寺的行径,这才引起了剑仙们的注意,也便才有了慈云寺覆灭之事。”
“小兄弟,生路不易,好自思量吧。”孟孤雁淡淡说道,端起清茶一扬,却是个送客的意思。
对方这是将他当成慈云寺漏网的妖僧了,袁栖真默然片刻,苦笑一声,向着二人微微行礼,转身离去。
“这些时日城中不太平,小兄弟莫要露面为好。”袁栖真正要将房门关上,便又听到孟孤雁淡漠的声音,他轻轻笑了一下,径直离去。
待袁栖真走远,孟孤雁这才郑重向着罗新一拜,“此人也算迷途知返,罗新兄弟可否引荐一番?”
罗新知晓对方性子,却也并不意外,只是苦笑一声,“那人虽是我……只是我也说不上什么话,我听说如今各派劫运正起,纷纷动了收徒的心思,若他真有缘法,自会遇合,却也不是你我能够操心的事情了。”
孟孤雁亦是知晓那些剑仙收徒极难,闻言一叹,也不再多说,只是将头一点,“待我汇聚人手,这几日便去行动。”
罗新闻言,面上亦是一肃,起身向着孟孤雁郑重一礼,“有劳!”
“兄弟当真不留下一起?”孟孤雁复又问道,神态颇为诚挚,“人多到底好帮衬一些。”
“荒山苗寨之中,妖人为害更是难制,我是必须要去的。”罗新叹了一声,“剑仙虽说早晚必至,但晚上一日,妖人便多造一份罪孽,即便我能为不足,却也不能坐视不管。”
茶楼之下,袁栖真夹着书册向外走去,孟孤雁的话语虽说不甚客气,但如今城中暗流涌动,真不知晓会出什么乱子,还是找个地方老老实实待上几天为好,也省得再招惹什么麻烦。
这几日正好再潜心行气一番,他自开玄关一窍之后,真气无时无刻不在壮炼,进境较以往大大加快,通贯十二正经已不再是遥遥无期。
正在想着,忽然身边传来一个惊喜的声音,“小仙师,你怎在这里?”
袁栖真没有回头,连忙加快脚步,向前迅速走去,这般的腔调,他已在路上听到许多次,不用回头也知晓是个麻烦。
身穿蓝缎逍遥氅的富商顿时急了,连忙让手下侍从紧紧跟上。
他本以为进了重庆城会安稳许多,却不料反倒听到了更多妖人为患的消息,心中顿时忐忑起来,自家性命是最重要的,他当即就想到了路上的那位小仙师,正在发愁如何寻找,却在无意间恰巧遇上。
天意,真真是天意,富商心中热切起来,脚下步伐也加快了许多。
几个侍从急忙跑去,只是眼见对方进了一个拐角,追上一看,却不见了身影,正在纳闷时,富商已经跟了过来,见到跟丢目标,立刻恼怒呵斥起来。
袁栖真已从旁边的巷子中从容行过,向着另一个方向走去,尚未走出巷口,一个身穿淡青长袍的儒雅男子已经拦在他面前。
“小友,可否听我一言?”罗新面上挂着和煦的笑容,温和说道。
“阁下请讲。”袁栖真目光一凝,当即停下脚步,身形却已紧绷起来。
“小友可曾听过冯燕之事?”罗新悠悠一叹,目光深邃平静,慢慢讲述起来。
冯燕原是北方的一个游侠,只因躲避祸患,远走他乡,却意外结识了当地一家富户的妻子,富户常在外面游乐,冯燕便趁机进入他的家中,同富户之妻缠绵不已。
偏偏有一夜,富户大醉而归,冯燕心中惊惶,连忙从窗户逃走,富户已是大醉,直接躺在床上大睡起来,偏巧冯燕的头巾正遗落在富户的枕头旁边,冯燕心中发虚,便隔着窗户指了指,让那人妻将头巾取给他。
人妻却是会错了意,当即取了一柄宝剑给他,欲要冯燕了结富户性命,从此独霸家财,二人双宿双飞,冯燕虽非君子,自问却也没有这么狠恶,迟疑许久,却是想到,今日这人妻能如此对他丈夫,来日或许便是对我?于是他利刃扬起,却是将人妻杀了。
等到富户一醒,见着妻子死在身边,顿时大惊,邻人一看,定是这人知晓妻子偷人,狠心杀了,便将富户揪去报官,官府亦是如此认为,便将富户定了个斩首。
冯燕听到动静,心中却是过意不去,杀人的是我,怎能让他人受过?于是便当众出声,坦承了真相,用自己性命将富户换了出去,本是决意赴死,此事传开,却有高官赞赏冯燕的磊落,将他死罪免去,这段故事也便流传下来了。
“凭君抚剑却迟疑,自顾平生心不欺。”罗新感慨一声,“小友身上佩剑,可解其中意味吗?”
袁栖真沉默许久,向着罗新郑重一礼,“谨受教。”
罗新笑了一下,眼神有些欣慰,剑虽凶器,却是凭人所用分定正邪,若是行事光明,即便邪剑亦可用于正途。
即便此人真是慈云寺的漏网之鱼,但能挺身救下镖队,已然表明了一种态度,他自然是希望对方能够走到正路上的。
“孟孤雁名中带孤,性子也是古怪,明是感念你的恩情,却偏不肯直说。”罗新叹了一口气,“他此前派出四个镖队,却有两个尽数覆灭了,若非有你相救,他唯一的侄子也要死在路上。”
“他虽是面上不说,心中已是恨极,当年剿灭红莲寺,他因此认识了几个剑仙,此番必定是要请其相助的,你才脱虎口,便不要再受牵连了。”
见袁栖真点头,罗新惋惜一笑,“可惜这些剑仙收徒太严,即便是自家亲属却也未必收入门墙,这老头央我替你寻个门径,我却哪里有办法?”
他口中说着,却将手指向一个方向,意味深长地说道,“不过城东有间寺庙,小友不妨前去暂住几日,或许有些收获也是难说。”
虎威镖局内,孟孤雁犹豫许久,终于踏入大堂之中,这里本是演武的场所,地方宽阔,此刻却是不见了兵器械具,只有一具具覆着白纱的冰冷面目静静躺着。
“阿勉,你出去吧,让我和这些老伙计说会儿话。”孟孤雁淡淡说道,声音却显得格外的苍老。
“叔父,你……”青年镖师面上犹豫,欲要再劝,却见孟孤雁猛地一挥手,沉沉地叹息着,“出去吧,去看看信香有无动静。”
青年镖师叹息一声,转身出去,大门悄然闭上。
幽幽的烛火之中,孟孤雁沉默着从每个人身边走过,一行老泪不知何时已然滑落。
“糊涂,糊涂啊!”他狠狠地踢了一个中年男子一脚,这男子面目威严,两鬓苍白,正是袁栖真一行镖队的大镖师。
“他要折我的旗号,夺我的名声,便让他夺了便是,我孟孤雁有什么能为,不过是那些剑仙不愿现身,只将声名归到我身上罢了。”
“本来就是个虚的东西,你们怎地就看得这般重要!”老人声泪俱下,颤颤巍巍地俯下身子,似是想好好看看这些老兄弟的面容,目光却又躲闪起来,带着深深的愧意,似是无颜面对。
“什么孟孤雁的规矩,不过是那些剑仙的意思罢了……”一个意味复杂的声音幽幽响起,大堂之中光线黯淡,只有一根根幽冷的烛火兀自晃动,烛泪缓缓淌下,似是悲泣。
静室之中,青年镖师沉默地望着供桌上的信香,香已燃着两日,烟气袅袅直上,却全无昔日的异样云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