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业道人看清说话之人的面目,不由得大吃一惊,连忙后退几步,将道童护至身前,戒备地看着袁栖真。
“你不要乱来,我同虎威镖局的孟勉镖师是熟识的,他的亮银枪专诛败类,当心我去告你一状!”
道童却是冷笑一声,噔噔噔上前几步,一把将袁栖真护在身后。
“你这老登好不晓事,怎地对这位公子这般无礼?”
守业道人当即大怒,“混账!道爷我的脸就是这厮打的!”
道童吃了一惊,犹豫一下,还是选择果断维护金主,“打得好,公子这是替天行道!”
守业道人气极,向着道童怒目而视,道童亦是不甘示弱地回瞪过去。
袁栖真轻咳一声,解围道,“误会,误会,这位道长方才在路上忽然向我发难,想必是认错了人?”
“哪个认错了?”守业道人冷笑道,“水月庵素来不让男子入内,你去那里干什么?”
道童一听这话,当即明白了七八分,颇有些不屑地说道,“师父,你又是饱吃一顿闭门羹回来的吧?”
“知晓不让男子入内,你还天天去转悠什么?”
守业道人顿时有些挂不住颜面,正要再骂,却听袁栖真淡淡说道,“我听闻城东有一间寺观颇为不凡,特来拜访,不慎走错了。”
“哪有那么巧的事情?”守业道人哪里肯信,正要再讥讽两句,却见对方衣袖一拂,一块银子骨碌碌滚到他的脚下。
“道长胸襟大度,识见高绝,自然不会为此事计较的吧。”
守业道人一把将银子捞起,面上换了笑容,亲切道,“是小道看差了,看差了。”
“居士真是好眼力,本观供奉南极长生大帝,专擅消灾解厄,延命增算,整个重庆城也是独一份的。”
“居士是要驱邪袪病,还是要算卦解签?”道人热络地介绍道。
“道长所画的符箓似是有些意思?”袁栖真饶有兴趣地看着对方,“小生亦是颇好道法,不知可否传授一二?”
先前察觉出异样的三张符纸,两张陈旧,一张却是新画的,虽说感应极为微弱,但既能画出那样的符咒,到底还是有些真本事在身上的。
而且,观中还传承着那本《服食五牙行气法》,虽说得着甚是草率容易,却是货真价实的玄门功法,独有一种特殊玄妙。
这间玉清观看上去寒酸破败,却似是藏着颇深的隐秘,袁栖真不禁来了兴致。
“想学画符?”道士唔了一声,“这可不是件易事,须得先习静功,这静功可是本观不传之秘……”
道童咳了一声,“他已经会了,师父你讲些别的吧。”
会了?守业道人一怔,复又想起道童此前吃里扒外的举动,当即明白过来,大惊失色,“这可是祖师留下的传承,你怎能如此轻易就给出去了?”
“少于二两银子,是万万不能卖的!”
“不少,不少。”道童讪讪一笑,眼神有些躲闪,似是生怕道人再追问,连忙说道,“公子莫问了,这人小气得紧,我跟他这么些年,也只是学了这一门东西呢。”
守业道人将眼一瞪,有些恨铁不成钢地斥道,“你当这事这么容易?你这惯会偷懒耍滑的性子,不好好学本领,怎么练后面的东西?”
“道爷我当年练了十年的功法,才学到更深的东西!”
道童翻了个白眼,反唇相讥道,“你比我勤苦?也没见你练出多高的能为啊?”
“说是符咒治病,符纸却是用药粉画的,硬是多诓人家许多药钱!”
“驱邪?驱个锤子!”
见道童在外人面前拆台,道人面色涨红,嘟嘟囔囔地辩解着,“杀鸡焉用牛刀,你还小,看不出里面的门道……”
道童只是冷笑不语,袁栖真有些无奈,照这二人这般搅缠下去,却是什么有用的东西都问不出来的。
还是要在事上见个真章,这道士既要捉妖,到底有无能为,届时自见分晓了。
他想了想,缓缓开口道,“道长这般仙风道骨,自是个真有能为的,小生从未见过捉妖情形,心中实在好奇,不知道长可否带我见识见识?”
守业道人听了这话,将眼一转,心中盘算起来,江员外的样子着实有些蹊跷,别真有些邪道在里面,自己这能为也就能糊弄糊弄场面,真闹起来,别反教邪道将自己捉去了,这小子下手狠辣,多半是个练家子,有他在多少能帮帮场子。
于是他将头一点,作出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好吧,既是你想长长见识,晚上便随我一道过去,只是务必要听我安排,不可擅自行动。”
袁栖真目光一闪,含笑应下。
道童还要再劝,却见道人将鼻子一嗅,疑惑问道,“怪哉,哪里来的肉味?”
说着,道人便回身望去,正看见神像前供着的几片肘子,道童心中咯噔一声,正要转身溜走,却被道人一口喝住。
“阿泰,还不速将银子交出来!”
道童立刻回身,捂住腰间荷包,警惕地瞪着道人,“我挣来的,就是我的!”
“小孩子要什么银钱,也不怕拿丢了?拿来,我替你管着。”道人满不在乎地嗤笑一声,伸手向道童抓去。
道童闪身躲开,口中不满地抱怨道,“这些年的银钱你哪里还我了?照你这般管法,我到什么时候能讨上媳妇?早知道还不如去当和尚呢!”
“混账,我都没讨到媳妇,哪有你的事情?”守业道人勃然大怒,当即就要教训道童,道童见势不妙,连忙夺门而逃,守业道人骂骂咧咧地追了上去。
袁栖真望了一眼神态祥和,气韵高妙的南极长生大帝,再看了看光秃秃的供桌和供奉的两片肘子,摇了摇头,也自回到静室里面,开始修炼那门《服食五牙行气法》来。
五牙者,五方灵气之英秀也,所谓服食五牙,便是壮炼五脏,蕴养其中一点灵明之气的法门,修行时以五脏配五行、五方,依次存想身中五色精气,借以引动五脏元气,通行周身。
“令服青牙者,思气入肝中,见青气氲氲,青液融融,分明良久,乃见足大敦之气修服而至,会于脉中,流散诸脉……”
袁栖真默想法门,缓缓行功,如此法门,若是常人修行,必先积年静坐,静虑澄心,使心念凝实,渐渐生出存想之效,又要少餐慎食,使五脏清疏,方易引动元气,较之周天功法还要难练。
但袁栖真已是修成周天真气,又开展玄关一窍,却是不必如此麻烦,他凝神静虑,渐渐观想出身中有虚淡青气自肝中生发,随后周天真气裹着玄关一窍中散逸出的道道清气直接覆在虚淡青气之上。
青气一颤,随即立刻凝实壮大,化作一团氤氲气流在经脉中扩散开来,待流转一遍,袁栖真又依着此法,迅速壮炼起另外四牙灵气来。
过了许久,门口传来笃笃的敲击声响,袁栖真缓缓收功,目中闪着明亮光芒,这门《服食五牙行气法》能够凝实五脏,充盈真气,使得周身气机俱得纯化,却是正好和周天功法互为裨益,大大加快了大周天的修行进度。
本来周天真气乃是逆反一点先天气,于周身散乱驳杂气机之中,生出一点精纯真气,随后不断壮养这一点真气,使之统摄纯化周身气机,渐渐趋于纯正,若从具体把握,便是通贯十二正经的过程。
玄关一窍接引天地间一点先天气,依着自身功行而定,功行越高,引动的先天气也便越是精纯充沛,乃是一个加快壮养周天真气的作用,而五牙行气法却能蕴炼周身经脉,澄清其中驳杂气机,使周天真气运行之时统摄纯化起来更为容易,两者相合,正起到一个相辅相成的效用。
这样的功法明显亦是玄门路数,这个守业道人,到底是何来历呢?袁栖真心中思忖,起身开了门。
道童提着一个灯笼,向外一努嘴,“走吧,师父在外面等着呢。”
袁栖真随之出门,守业道人瞥了一眼,微微点头,引着二人便往江员外的宅邸走去。
路上,道童悄悄为袁栖真介绍起了江员外的情况,这人乃是重庆城中一个富商,以武传家,他本人亦是练了一身好武艺,在江湖上据说颇有声名,却是不知为何,这两日突然中了邪症,整日昏昏沉沉,半睡半醒,更是走不出花园一步,只要靠近门口,就会不由自主地转身回去。
想是不知看了多少大夫,俱都束手无策,这才动了捉妖的念头,却是不知什么缘故,偏偏找到了他们这样一个声名不显的破旧寺观。
说话间,几人便来到了江员外的宅邸,宅邸高大宽阔,看着很有种富贵气象。
一个中年男子立在门口等待,神色颇为焦急,见得守业道人一行前来,面上一喜,连忙上前相迎。
“道长,你总算来了,法坛已是照着你的吩咐建起,物事也是备齐了。”
“众位夫人焦急不已,若是再见不着你的身影,便要派轿去接的。”
守业道人轻轻一笑,现出一份气定神闲的姿态,“贫道既是应允,自然言出必行,且带我们前去法坛之处吧。”
中年男子应了一声,急忙引着三人入内,宅邸占地宽广,足有六进之深,沿着回廊走了许久,进到一间花园之内,花园修得齐整雅致,中有楼台殿阁,水木凉亭,假山重重,雕栏曲折,宛若院中移来一方小山水。
园中宽阔之处,建起一方一丈高的法台,上安法桌法椅,周悬五色彩绸,布设得十分周全。
法台正对之处,却是一方月门,就中可见几间典致屋舍,玄瓦飞檐,朱门大柱,颇为气派。
守业道人向着月门望了一眼,淡淡问道,“江员外还未醒转?”
中年男子苦着脸连连点头,“道长快施法吧,如今城中人心惶惶,老爷偏又生了这样的怪事,几位夫人实是忧愁极了。”
“不急,我行这法,却要等到亥子之交,子时一阳生,法术威力最大的。”守业道人高深莫测地说着,环视一圈,却又皱起眉头,“怎地还有这许多无关之人?”
中年男子望了一眼,笑着说道,“这两个是派在这边服侍的,那个面相较凶的却是三太太的兄弟,特地候在这里等信的吧。”
“这几日老爷昏迷不醒,三太太着实是急坏了,天天都是衣不解带地候在边上伺候呢。”
守业道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边三人注意到动静,连忙向这边行了一礼,守业道人点了点头,望了望天色,领着二人缓缓上了法台。
看着三人上台,一个服侍的杂役感慨一声,“大夫人却不知晓听了谁的鬼话,怎么找这三个寒酸货色过来?”
“就是,我见人家办法台多么气派,足有三丈三,这道士人寒酸,办起法事也是寒酸,当真有用吗?”另一个杂役说道。
“七老爷,听说你早年在江湖闯过的,这一丈的法台,能有效力吗?”
那面相凶狠的中年男子紧紧盯着法台的动静,只是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许是人家真有能为呢?且看吧。”
法台之上,守业道人看着时间将至,将道冠摘下,散了头发,取一碗清水,含在嘴里,向着四方喷了一下,用无根水将朱砂化开一点,用白芨研了,在黄毛边纸上画了三道符,仔细放在法台上备用。
道童和袁栖真各捧了一盏油灯立在两旁,守业道人自己提着法剑立着,闭目默数,算计着时辰。
眼见子时将至,守业道人将眼一睁,脚下踏着禹步,口中念念有词,用手中法剑将第一道符一挑,在左边的油灯上一引,黄符顿时燃烧起来,明亮火光在法剑上闪动。
“看好了,我这头道符一烧,立时狂风大作;第二道符,便要将妖怪捉拿;第三道符,便用宝剑斩了妖怪,叫他立现原形!”
袁栖真捧着油灯,静静观望着守业道人的动作,心中却是渐渐升起一点疑惑。
道人剑尖一挑,燃着火光的符纸当空一扬,顿时化作一团斗大的火光飘扬而起。
杂役在台下望得分明,顿时心中一惊,“了不得,这道士真有能为的!”
七老爷目光一凝,面上现出一点紧张神色,紧紧望着天空。
火光在夜空一闪,旋即消散下去,供桌上三根大蜡光焰灼灼,丝毫不见晃动。
袁栖真低头看了一眼怀中的油灯,灯光明亮,一点风也没有。
道人哈哈一笑,“这妖孽能为不小,且看我第二道符!”
他法剑一挥,将第二张符纸挑起,在右边的油灯上一引,大喝一声,符火抖飞出去。
台下三人目不转睛地看着,火光在夜空一闪,又是毫无动静。
另一个杂役嗤笑一声,“合着这道士是造谣。”
七老爷将手一摆,目光未移分毫,“且看他第三道符。”
第二道符亦是毫无效果,道人面上有些挂不住了,口中念着咒语,复又踏罡步斗一番,再将法剑一抖,将最后一张符纸挑起来,却是在供桌上的大蜡上引动一点火光。
这一道符纸飞出,火光在空中飘扬,忽然一阵狂风大作,吹得院中草木簌簌作响,道人低头望了一望,忽然觉着一阵阴风迎面吹来,身上一寒,头脑有些晕眩,脚步顿时一软,差点从法台上摔出去。
坏了,真是邪道!守业道人心中一沉,面上却没有显露出来。
台下三人见道士脚滑,纷纷摇头叹息,“我就说这道士不中用。”杂役叹息道。
“兴许他还有能为呢?”七老爷叹息一声,面沉似水,嘴角却轻轻勾起。
台上,道童连忙扶住道人,冲着后心狠狠拍了两下,又给道人从供桌上取一碗酒水,道人仰头饮下,这才稍稍恢复清明。
“不好,这回扎手。”道人悄悄对着道童说道,面上现出一闪而过的忧色,却被袁栖真看得分明。
道人站起身来,沉吟片刻,向着台下面露焦急的中年男子朗声说道,“方才我已祈请仙真祖师,算是开坛已毕。”
“待得子丑之交,我便正式作法!”说罢,让道童扶着,颤颤悠悠地走下台去。
袁栖真却没有急着下台,而是走到法台前仔细打量了一番格局,回望了一眼道人下去的身影,面上现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这般法事,全是装神弄鬼的把式,若是平日也还罢了,此时却如何糊弄?方才显然是有妖人施法反冲,道士已是不敌,却偏要拖到子丑之时,又是什么用意?
台下几人已是散去,守业道人拉着管家似在嘟囔什么,管家面上忧愁,几度欲言又止,到底忍下。
心中疑虑,他缓缓走下法台,却听到一个惊喜的声音从一旁传来。
“仙师,果然是你!”
袁栖真扭头看去,见着一个素裙似雪的冶丽女子,那人笑靥如花,看着袁栖真的目光满是期待。
“原来娘让人请来的道士是你,仙师,快救救我父亲吧!”
一个仪态雍容,面有忧色的中年女子从月门中走出,望着从法台上下来的少年和满脸欣喜的女儿,面上稍稍现出一点疑惑。
“娘,这便是我跟你说过的,救了我性命的仙师!”江秋瑶连忙走上前去,挽住中年女子的手,欢喜说道。
“小女顽劣,多谢仙师相救。”中年女子向着袁栖真一礼,面上亦是露出欣喜,“只是此时老爷尚且遭受苦难,还请仙师出手解救!”
两个衣着华丽的女子先后从月洞走出,见着中年女子向一个少年行礼,面上俱是露出惊色。
其中一个年貌较小的,衣带褶皱,面容憔悴,连忙向着袁栖真一礼,急急祈求道,“还请仙师救我夫君!”
袁栖真正欲解释,余光却瞥到坐到一旁准备休息的守业道人师徒,心中念头一转,当即笑着应下,复又转身走到法台之上。
守业道人方要管家取了些宵夜来吃,却见几个仪态非凡的妇女急急走了过来,也不看他一眼,只是仰头向法台上望去,面上显出期待神色。
他当即一怔,有些摸不着头脑,亦是抬头向法台一望,却见到袁栖真正立于法台中央,在先前他站立的位置站着,举起法剑,似要做着什么动作。
守业道人大惊,眼珠子似是都要凸出来,也顾不得休息,便要冲到法台上将那少年拽下。
让你跟着长长见识,谁让你替我施法了?
没看见我怎么下来的?
此地分明有妖人作乱,你这少年怎地这般糊涂,全不顾自己性命起来?
袁栖真望着焦急跑向台下的道人,面上露出玩味笑意,却是将法剑一举。
幽寂之中,忽有一道殷殷雷声在夜空炸开!
道人一怔,立在台下细细回想一阵,面上忽地现出惊怒,却是不管不顾地向台上冲去。
“你他娘的,不要命了?”